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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百年经典第07卷:神曲
作者:但丁
内容简介
★《神曲》 世界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代表了中世纪文学的最高成就。 全诗共分为三部:《地狱》、《炼狱》和《天堂》。诗中叙述的是诗人想象中的经历。这部史诗有着精致的结构,丰富的想象力和无与伦比的热情。被认为是所有诗中最奇异、最精彩的作品,唯有丰富的学养、聪慧的才智才堪欣赏和领略。
主编序言
关于但丁·阿利基耶罗,我们所知不多,因为没有确切的历史记载,关于他的事迹,都靠史学家的猜测和推理。
他于公元1265年出生于佛罗伦萨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家庭。关于他的早期教育,也无从考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从法国与普罗旺斯的诗人那里学习过艺术创作,长大后,终成博学大家。
年轻时,但丁曾在军队服役,并与同龄人分享过自己的经历。32岁前曾经结过几次婚。当时的佛罗伦萨政治活动热烈而危机重重,但丁也参与其中。几年后的公元1302年,但丁被政敌判处死刑。他最终保住了性命,但被流放,再也没能回到佛罗伦萨。流放后,但丁辗转于意大利北部的几座城市,如维罗那、博洛尼亚、比萨以及卢卡,最终定居拉文那,并于1321年在那里去世。但丁被流放期间,有幸遇到一些慷慨的资助者,有维罗那斯卡拉家族的首领、拉文那的达·波伦塔。在博洛尼亚和其他地方,但丁被视为受人尊敬的老师。
公元13世纪早期——但丁出生时,托斯卡纳区的文学语言仍然是拉丁语,但丁最卓越的贡献就是,依靠其影响力,使意大利语成为了意大利的正式文学语言。他本人的拉丁语著作至少有三本:讲演稿《关于水与地的问题》,阐述帝国与天主教会关系的政论文《帝制论》,以及未完成的著作《俗语论》,饱含了自己坚持使用意大利语的主张。更重要的是他使用本地方言撰写的两部著作:一部是运用散文评论语言创作的诗集《新生》,献给他心爱的贝雅特丽齐的,然后就是《神曲》。
贝雅特丽齐,不论是真有其人还是虚构,的确在但丁的诗歌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据薄伽丘说,贝雅特丽齐是一位富裕的佛罗伦萨人福尔科?波尔蒂纳里的女儿,后来嫁给了银行家西蒙尼·巴尔迪。现实中的贝雅特丽齐对于但丁似乎无关紧要,当这段骑士与公主般浪漫的恋爱日子结束后,但丁就把她当作诗歌中的一个理想的对象。她就是为但丁的诗歌而生,尤其是1290年她去世后,贝雅特丽齐更成为但丁后来陆续发表系列诗歌的神秘主角,并成为他神圣启蒙运动的象征。
《神曲》的意大利文原意是《神圣的喜剧》。但丁原来只给自己的作品取名为《喜剧》,后人为了表示对他的崇敬而加上“神圣”一词。“喜剧”这个命名仅仅是但丁自己创作方式的综合而已,即一种介于高高在上的悲剧与当时流行的创作方式哀歌与诗歌之间的创作形式。这个词语尽管也暗示着一个幸福的结局,但在当时并无深意。
这部诗歌通过叙事手法描述了一场旅程,一场从地狱向上翻越如山的炼狱,再辗转至旋转的天堂来到上帝面前的旅程。从这个角度上说,《神曲》属于为人所熟知的关于旅途与视野的中世纪文学著作类型;他也是一部寓言故事,运用象征主义手法表现了旅程各个阶段与人生的不同经历,是人类从罪恶,历经涤罪,实现幸福的心路历程的写照。关于这部作品,还有很多其他角度的解读,这些解读赋予了这部中世纪的作品三层乃至四层的意义。
相对于当时已有的文学形式,《神曲》仍然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格兰金特教授指出,《神曲》是一部百科全书,是一曲妇女的赞歌,也是一部自传著作。他包括但丁所掌握的绝大多数的学科知识,比如神学、哲学、天文学以及宇宙学,还有许多其他学科的知识片段,因此称其为百科全书名副其实。那个年代,赞美女性是很多诗歌的共同特征,这些诗歌当中,但丁献给贝雅特丽齐的诗歌的成就无出其右者,已经成为里程碑式的象征。最后但丁还把《神曲》写成了自己的传记,但不是自身外在生活故事的描述,而是内心苦恼的写照。
归结起来,运用一种奇特的方式,这部《神曲》描绘了中世纪的文学、哲学、科学以及宗教的画面。但丁竭尽所能,再现了自身的心路历程,彰显了文学才华,深挖思想与哲学的精髓,总结并传承了人类历史长河中整整一个时代。
查尔斯·艾略特
地 狱 第一篇
但丁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遇见豹、狮、母狼。诗人维吉尔的灵魂来救护他。
当人生的中途,[1]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2]之中。要说明那个森林的荒野、严肃和广漠,是多么的困难呀!我一想到他,心里就起一阵害怕,不下于死的光临。在叙述我遇着救护人之前,且先把触目惊心的景象说一番。
我怎样会走进那个森林之中,我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我在昏昏欲睡的当儿,我就失掉了正道。后来我走到森林的一边,害怕的念头还紧握着我的心,忽然到了一个小山的脚下,那小山的顶上已经披着了阳光,[3]这是普照一切旅途的明灯。一夜的惊吓,真是可怜,这时可以略微安心了。从海里逃上岸来的,再回头去看那惊涛骇浪,总会心发悸不已。同样的,我在惊魂初定之后,回顾来路,才晓得来路险恶,不是生人所到的。[4]
我休息了一会儿,就立起来赶我的路程,一步一步爬上荒凉的山坡。没有爬多高,前面忽然有一只敏捷的、五色斑斓的豹[5],正拦住我的去路,我几次想回头逃避他。那时天晓了,太阳正同着美丽的群星[6]从东方升起;这样清爽的早晨,这样温和的季候,使我有克服那炫目的走兽之希望。[7]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只狮子[8]又出现了,他似乎向着我冲过来。他的肚子饿极了,高抬他的头,呼呼的口气吓煞人。同时还有一只瘦瘦的母狼[9],她似乎是饥不择食的,而且已经有许多人受了她的灾害。她的一双眼睛盯着我,吓得我全身发抖,于是我只好放弃爬到山顶的企图。
我好比那渴望着金钱的人,忽然受到一个失败的打击,而沉迷于痛哭悲哀的情境。我受到那只母狼的紧逼,她一步一步地接近我,使我不得不退往那黑暗无光的森林。当我后退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他似乎是静默了长久,因此不会说话一样。在此荒山旷野,居然来了救星,我就叫道:“请你快来救我,不论你是什么,一个影子也好,一个真人也好。”
他回答道:“我从前是人,现在不是人了。我的父母是伦巴第人,他们的国度是曼图亚。我生于尤利乌斯王朝,但是迟了一点,[10]后来住在罗马,受奥古斯都王的保护,那时还是异教流行。我是一个诗人,我歌吟真正的英雄,安奇塞斯的儿子,他从特洛亚城逃出来,因为那个雄伟的城已被希腊人烧掉了[11]。但是你为什么这样惊慌失措?为什么不爬过这座明媚的山,这是一切幸福的源头?”
我面红耳赤,向他回答道:“那么你就是维吉尔吗?从你的嘴里,流出多么美丽而和谐的诗句呀!你是众诗人的火把,一切的光荣归于你!我已经长久学习过、爱好过、研究过你的著作!你是我的老师,是我的模范,我从你那学得些好诗句,因此使我有了一些声名……请你看那野兽,我后退的缘故就是为着她。著名的哲人,请你帮助我来反抗她,她使我四肢的血脉都颤动起来了!”
看见我流泪,他答道:“假使你要离开这块荒野的地方,你应当另寻一条出路,因为那只母狼决不让一个人经过那里,除非把她杀掉。她的性子非常残酷,肚子从来没有饱足的时候,愈加吃得多,反而愈加饥饿。和她勾结的野兽还多着呢,而且是一天多一天,直等到那著名的猎狗[12]出世,才能够把他们一一杀尽。他不贪土地,不爱金钱,他以智慧、仁爱、勇敢做食品,他的国度是在菲尔特罗和菲尔特罗[13]之间。他将拯救可怜的意大利,为着他,圣女卡密拉、欧吕阿鲁斯、图尔努斯和尼苏斯这些人都战伤而死了。[14]他将把母狼扫尽,把她再赶进地狱,魔鬼当初就是从那里把她放出来的。因此我想到:要是你到那里去看看,对于你不是没有益处的;我将做你的引导人,引导你脱离这块可怕的地方;引导你经历永劫之邦,那里你可以听见绝望的呼声,看见受苦的古幽灵,每一个都在尝试着第二次的死。[15]次则你可以看见那些满足于火焰之中的,[16]因为他们还有和那些幸福者住在一起的希望呢。末了,假使你愿意上升,有一个比我更高贵的灵魂[17]来引导你,那时我就和你分别了。因为我没有信仰他,所以我不能走进上帝所住的城。[18]上帝统治宇宙,权力无所不达,但是他在天上有一定的座位;能够接近他是多么的快乐呀!”
我于是这样说:“诗人呀!请你为上帝的缘故,引导我逃出这个森林和其他更坏的地方吧;伴着我到你方才所说的境界,看沉溺在悲哀的深渊里的幽灵;最后引导我到圣彼得的门。”[19]
于是维吉尔在前走,我在后跟着。
地 狱 第二篇
但丁逗留不进,维吉尔说明他的使命:贝雅特丽齐曾往他所住的“候判所”,请他援助但丁。
天色渐渐晚了,地上劳苦的动物也要休息了。只有我一个人正预备着去跋涉长途,硬着心肝去看一看那班可怜虫。这些见闻,都待我正确的记忆来叙述。诗歌的女神呀,卓绝的天才呀,请你们帮助我!记忆呀,请你把我所见闻的印象留住吧,你立功的时候到了!
于是我开始说:“引导我的诗人呀!请你考虑一下吧:我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担当这件艰难的工作呢?你说西尔维乌斯的父亲[20]曾以肉身走入永劫之邦,但是万恶之敌[21]允许他这样的特权不是没理由的:因为天上已经选定他做罗马的开山祖,那里是帝国的京城,又是从大彼得以来教皇座位的所在地。[22]他从这一趟旅行,得着了未来胜利和圣教光荣的启示。后来神选杯[23]为着巩固信仰,使人得救的缘故,也有这样的一次旅行。但是我呢,为什么要去?谁允许我去?我既不是埃涅阿斯,又不是保罗;无论我自己或别人看来,都觉得我不够资格,我要是冒昧地跟着你去,十足以证实我的愚昧。你是哲人,虽然我的话说得不清楚,你总十分明白我的意思吧。”
好比一个中途变更计划的人一样,不能不把已经动了手的事情放下,因此我逗留在昏暗的山路上,自悔不加深思,便轻易答允了这样重大的使命。
高贵的诗魂答道:“假使我十分明白你说的话,就是你的心里产生了恐惧。恐惧,他使人们在正大的事业前面望而却步,好比胆怯的野兽,听见风声就吓得逃走一样。我要赶开你心里的恐惧,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听了什么人的嘱咐才来搭救你。
“我正在升沉未决的班里,[24]一个美丽的圣女叫着我,我上前去应命。她的一双眼睛比星光还要明亮。她用柔和而嘹亮的音调对我说:
“‘善良的曼图亚的幽魂呀!你的声名传遍世界,且可与日月争光呢。我有一个不幸的朋友,他徘徊在荒漠的山林,正在惊慌失措、进退两难之境,我恐怕他要迷途更远,因为我在天上得着他的消息或许太迟了。现在请你去一趟吧,用你美妙的辞令,帮助他离开那里,那么我就放心了。我是贝雅特丽齐,我从天上下来,我是急着要回去的;爱情感动了我,因此我不得不对你说。当我回到主人那里,我要常常在他面前称赞你呢。’
“贝雅特丽齐静默了,于是我对她说:‘善良的女人呀,因为你的缘故,地上的人类成为万物之灵![25]你命令我,正是看重我。假使我现在已经办妥了,我还觉得服从你太迟了一点。你的意思固然用不着再向我解释,但是你为什么敢降临下地,而又急着要回到天国呢?’
“她答道:‘你既然要知道,我就把他简单地说几句吧。宇宙间只有能够损害我的我才怕他,不然的话,何必怕他呢!我得着上帝的恩惠,你们的痛苦触不到我,这里的火焰及不到我……天上有一位高贵的圣女[26],她对于我请你去搭救的这个人非常怜惜,她破例待他慈悲。她对卢齐亚说道:“现在你的一个忠实信徒正需要你呢,我把他委托了你吧。”卢齐亚,残酷之敌,[27]马上到我那里去,那时我正和古时的拉结[28]对坐着。卢齐亚说:“贝雅特丽齐,上帝之颂扬者,[29]你为什么不帮助爱你的人?他为着你超凡绝俗了。他的痛苦,你不可怜他吗?你没看见他在那里和死挣扎吗?人海波澜,不下于大洋的狂风怒涛呀!”我听了这番话以后,比地上的人趋福避祸还要快几倍,我从我的幸福地下来,信任了你的辞令,这个不特是你的光荣,就是听了他的人也有光荣呢。’
“她说了以后,掉转她明亮的眼睛去流泪了。因此使我加快地到你这里来;因此我把你从拦住去路的野兽那里救出来。现在你为什么踟蹰不前?为什么一颗心被恐惧包围了?为什么不勇敢些?岂不辜负了天庭三个圣女和我的一片好意吗?”
好比夜里受了霜打的花朵,垂头丧气地紧闭着,忽然受着太阳的照耀而开放了。我的心也是这样,我的精神振作了,我的勇气恢复了,我就对他说:“搭救我的人,她是多么慈悲呀!至于你呢,服从她的话这样快,是多么好心肠呀!我听了你的话,我下决心跟着你去了。现在我们是两个身体一条心,你是我的引导人,我的主人,我的老师。”
说完了,他移动他的脚步,我走上崎岖荒野的路途。
地 狱 第三篇
地狱之门;地狱之走廊,懦夫受刑之地。惨淡的阿刻隆河;老船夫卡隆。
“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从我这里走进幽灵队里。正义感动了我的创世主:我是神权、神智、神爱的作品。[30]除永存的东西[31]以外,在我之前无造物,我和天地同长久;你们走进来的,把一切的希望抛在后面吧!”
我看见上面的文字,黑沉沉地写在一个大门上,我说:“我的老师,这些文字的意义叫我难懂。”他像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对我说:“到了此地,一切的恐怖和畏怯都要放在脑后了。我们已经到了我对你说起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将要看见一班苦恼的、不懂何谓幸福的幽灵。”于是他拉了我的手,脸上露着笑容,使我心里安慰了一些,他引导我走进幽冥之国。
这里,叹息声、抱怨声、悲啼声,在没有星光的空气里面应和着。我一阵心酸,不觉泪下。千奇百怪的语音,痛苦的叫喊,可怕的怒骂,高呼或暗泣,拍手或顿足,空气里面骚扰不已,永无静寂,好比风卷尘沙,遮天蔽日。那时我毛骨悚然,问道:“老师,我所听见的是什么?发出这样痛苦呼声的又是什么人呢?”他答道:“这些都是无声无息的懦夫,还混杂了一些卑鄙的天使,[32]他们对于上帝既不反叛,也不忠实,他们是只知自私自利的骑墙派。这一班幽灵既为天国所摈斥,因为天国要保持他的纯洁,又不为地狱所收容,因为罪恶之徒尚有自夸之点呢。”[33]我说:“那么他们受了什么刑罚,使他们这样痛苦呢?”他答道:“我可以极简单地对你说几句。他们既没有寂灭的希望,[34]只是过着盲目的平庸生活,也没有改进的可能。世界上对于他们没有记载,正义和慈悲都轻视他们。我们也不必多说他们了,看看就走吧!”
那时我看见一面旗子掮着向前跑,兜着圈子,[35]似乎没有停止的时候,跟着旗子后面的是一大队的幽灵。我要是不看见,真不会相信死神已经办完了这许多!在这些幽灵之中,我还认识几个,我看得最清楚的是那个因为懦怯而让位的。[36]于是我明白了,这一群下贱的人为上帝所不喜而为他的仇敌所不容呀!这些不幸的人,在生之日,犹死之年。[37]他们都赤身裸体,有黄蜂和牛虻刺着他们;血和泪从他们脸上合流到他们脚跟上,做了毒虫们的食料。
后来我望得远些,又看见一群人在一条大河的岸上,于是我说:“老师,允许我知道那里的一群人吗?靠着一些微弱的光亮,我看得见一群人在那里挤着渡河,究竟是谁逼迫他们这样做呢?”他答道:“我们走到那条名叫阿刻隆的惨淡的河边就明白了。”因为问话不及时,我觉得有些惭愧,只好俯着头,一言不发,直走到河边。
那里看见一个须眉尽白的老人立在船上,大喊道:“不幸的你们,罪恶的灵魂!不要再希望看见天日了!我来引你们到达彼岸:走进幽乡,走进火窟,走进冰池。至于你呢,你是活人,快离开他们吧,这些都是死人呀!”他看见我还是立着不动,便怒道:“你另有一条路走,另有一个渡口,另有一个较轻的船来渡你呢。”[38]我的引导人对他说:“卡隆,你不要来阻止,这是为所欲为者的意思,[39]不必多说了。”
老人听罢,果然不多说了,他把发火的眼睛向岸上一望,那些憔悴的裸着的灵魂都变了面色,咬紧着牙齿;他们咒骂上帝和先祖,一切人类,子子孙孙,甚至他们自己落生的地方和出世的时辰。于是他们走近那条诅咒的青黑色的河,那里等待一切不怕上帝的人。魔鬼卡隆目光如烧着的炭一般,指挥他们一一登船,迟延的就要受着桨的拷打。好比秋天的黄叶,从树枝上一片一片落到地上,这些亚当的不肖子孙,也一个一个下了船。老船夫使着一个个眼色,众幽魂就和小鸟们闻唤来归一样。于是他们坐着船渡过去了,还没有到达彼岸,这边岸上又聚成一个新群了。善良的引导人对我说:“我的孩子,我告诉你,那些遭逢上帝之怒而死的,都从各地会聚在这里。他们急着要渡过这条河,因为神的正义刺着他们,他们的害怕就变为自愿了。善良的灵魂都不走这条路,卡隆之所以拒绝你的理由,你也可以明白了。”
他的话说完了,幽暗之乡忽有剧烈的地震,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使我浑身出了一阵冷汗呢。在这泪渍之地又刮起了大风,同时赤色的闪电也发作了,于是我的神经昏乱,如睡着了一般。
地 狱 第四篇
地狱第一圈,即候判所,为未信耶教者所居。著名的异教徒。
一个很大的雷声,震动我深睡的头脑,我好比突然被人推醒一般。我睡眼蒙眬,向四下里一看,想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真的,我已经临着苦恼的深渊,这里面有无穷无尽的悲声哀音,聚在一起,就和雷鸣无别。这一个深渊是如此昏暗,如此幽秘,而且云雾笼罩,我定神向下面注视,竟一物不辨。
诗人面色灰白,开始对我说:“现在我们可以走下幽暗的世界去了。我在前面,你跟在后面。”我曾注意他的面色,我说:“我得来此地,全是受了你的鼓励,现在你也害怕了,叫我怎样跟着你?”他答道:“我可怜下面苦恼之辈,因此表现在我脸上,你却以为我是害怕。我们走吧!路程很长,不容我们再迟延一刻。”说罢他走下去了,他叫我也走下去,于是我们到了围绕深渊的第一圈里。[40]
在这里,从听觉说来,没有抱怨声,只有叹息声,就是他摇撼了惨淡的空气。他是从一班男人、女人、孩子发出来的,这些灵魂虽然郁郁不乐,但也没有痛苦。[41]
善良的老师对我说:“你不想知道这些灵魂吗?我愿意提前告诉你:他们并没有罪过,他们中间虽也有立过功劳的,但仍旧不够,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洗礼,这一桩是达到你的信仰之门。他们因为生在耶稣基督之前,尊敬上帝没有合乎正道。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因为这一个缺点,并没有别种错处,我们就派在这里。我们唯一的悲哀是生活于愿望之中而没有希望。”[42]
我听了他的话,非常伤心,因为我知道有许多特殊的人物,竟派在这个“候判所”,他们的升沉还未能决定呢。我对于这种超于一切的信仰,怀着一点疑惑,问道:“请你告诉我,我的老师!是否也有一种灵魂,依仗他自己的或别人的功劳,可以从这里升到天国去呢?”他明白我问话的意思了,他答道:“当我来此不久的时候,有一个无上威权者[43]光临,他戴着一切胜利的荣冠呢。他从我们班里救出我们的始祖[44]和他的儿子亚伯、挪亚,立法并且服法的摩西,族长亚伯拉罕,国王大卫,以色列[45]和他的孩子及拉结,为着她,他曾费了许多气力;还有其余许多,都升到天国享福了。此外就没有别的灵魂得救者,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
我们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停止在路上。我们经过一个树林,树林里住满着各种幽灵。从我昏睡之地到这里还没有多么远,我看见火光照亮一个区域。我离着火光还有一些路程,虽然不十分远,但是还难以辨别什么一种可敬的灵魂住在那里。我说:“你是尊敬各种科学和艺术的,请问你这些灵魂有什么光荣之处,可以和别的不幸者离开吗?”他回答道:“他们的高贵姓名,在地上简直无人不晓,因此天上也给他们特别的恩惠。”
当时我听见一种声音:“尊敬的大诗人!他出去的影子回来了。”[46]在这个声音以后,静寂了一会儿,我看见四个大影子走上前来,看他们的神气,既不悲哀,也不欢乐。我善良的老师对我说:“请你注视那位拿着宝剑的,他走在其余三个的前面,他就是诗国之王荷马;他后面的一个是讽刺诗人贺拉斯,第三个是奥维德,末了一个是卢卡努斯。[47]他们客气得很,方才喊我大诗人,其实他们才应该受此称呼呢。”于是我看见诗国里高贵的一派,这一派的诗如飞鹰,凌驾一切。他们聚谈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向我表示敬意,我的老师站在那里微笑。他们最尊敬我的一桩是把我也算在他们里面,因此我在这些哲人之中是第六个[48]。我们走向火光,我们一路谈论,这些话不便写出来,只好保持静默。
我们走到一个高贵的城堡[49]前面,有七层高墙,周围有一条清浅的河流。我们如履平地一般走过去了。我陪着这些哲人走进七重门,到了一块青草地上。在那里有许多人,都是眼光平正,富有威权的神气;他们说话少而声调柔和。我们又走到一块露天、光亮、高起的地方,因此我可以把他们一览无余。在我前面,绿油油的草地上,有许多英雄和伟人的灵魂都显现出来了。我能躬逢盛会,心里觉得非常光荣。我看见厄列克特拉[50]和许多英雄,其中我认识赫克托尔和埃涅阿斯,还有穿军装的恺撒和他一双锐利的鹰眼。在另一边,我看见卡密拉[51]和彭特希莱亚,又看见国王拉提努斯和他的女儿拉维尼亚坐在一起。我看见驱逐塔尔昆纽斯的布鲁图斯、卢柯蕾齐亚、优丽亚、玛尔齐亚和科尔奈丽亚[52]。我看见萨拉丁[53]孤独地站在一处。我再抬头看得远些,则看见一个大师[54]坐在哲学家的队里,大家望着他,大家尊敬他。这里我看见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他二人最靠近大师;德谟克利特,他说宇宙是偶然的结果;狄奥格尼斯,阿那克萨哥拉和泰利斯,恩沛多克勒斯,赫拉克利图和芝诺;[55]我又看见一个善于观察物性的,他就是狄奥斯科利德;[56]我又看见奥尔甫斯、图留斯、黎努斯和伦理家塞内加;[57]几何家欧几里得和托勒密,[58]希波革拉底、阿维森纳和嘉伦,[59]大注释家阿威罗厄斯。[60]我不能把这些人一一写出来,只能说一句“纸短事长”了口。
于是我们的六人团分为两组,我和我的引导人走出这块清静之地,重回到纷扰之场,离开有光之处,再入幽暗之境。
地 狱 第五篇
第二圈,色欲场中的灵魂,在狂风中飘荡。弗兰齐斯嘉和保罗的恋爱。
我从第一圈降到第二圈,这里地面较狭,痛苦较大,更使人悲泣。
这里坐着一个磨牙切齿的可怕的米诺斯[61],他审查进来的灵魂,判决他们的罪名,遣送到受刑的地点。一个灵魂进来的时候,不得不把自己的过错一一招供出来,于是那判官用尾巴绕他的身子,绕的圈数就是犯人应到的地狱圈数。许多犯人拥在他的前面,他们一一自承过错,尽旁人听着。
最后,一个一个地被旋风刮下去了。
米诺斯看见我以后,就停止办公,对我说:“你也到这个苦恼地方来吗!你怎样进来的?你得了谁的允许?你不要以为地狱门很大,可以随便闯进来呀!”我的引导人答道:“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你不要阻止他,这是为所欲为者的命令,不必多说了。”
于是我们开始听见悲惨的声浪,遇着哭泣的袭击。我到了一块没有光的地方,那里好比海上,狂风正在吹着。地狱的风波永不停止,把许多幽魂飘荡着,拨弄着,颠之倒之,有时撞在断崖绝壁的上面,则呼号痛哭,因而诅咒神的权力。我知道这种刑罚是加于荒淫之人的,他们都是屈服于肉欲而忘记了理性。好比冬日天空里被寒风所吹的乌鸦一样,那些罪恶的灵魂东飘一阵,西浮一阵,上上下下,不要说没有静止的可能,连想减慢速度的希望也没有。他们又像一队远离故乡的秋雁,声声哀鸣,刺人心骨。因此我说:“我的老师,这些被幽暗空气所鞭挞的是谁呢?”
他答道:“这里面第一个是女皇帝,她有广土众民;她因为荒淫无度,害怕有人指摘,她便说她做她所愿意做的,这就是天经地义,不准旁人批评。她名叫塞米拉密斯,她继她的丈夫尼诺做亚述的皇帝;[62]另一个是因恋爱而自杀的,她为着新人忘记了旧人希凯斯的遗骸;[63]再一个就是荒淫的克利奥帕特拉。”[64]他一个一个用手指着给我看:因她而血流成河的海伦[65],因恋爱而最后中人暗算的英雄阿基琉斯[66],还有帕里斯和特里斯丹[67],我都看见了。此外还有为恋爱而牺牲性命的幽灵,真是屈指难数。我的老师历述古后妃和古勇士以后,我心头忽生怜惜,为之唏嘘不已。
稍后,我说:“诗人呀,我愿意对这两个合在一起的灵魂说几句话呢,他们在风中似乎是很轻的。”[68]他对我说:“你等他们接近的时候,用爱神的名义请求他们停留一下,他们可以来的。”不一刻,风把他们吹向我们这里,我高声叫道:“困倦的灵魂呀!假使没有人阻碍你们,请来这里和我们说几句话吧。”好比鸽子被唤以后张翼归巢一样,这两个灵魂离开狄多的队伍,从险恶的风波里面飞向我们,我的请求竟生了效力。那女的灵魂向着我们,说:“宽和的、善良的活人呀,你穿过了这样的幽暗地方,来访问我们,曾经用血污秽了地面的我们。假使宇宙之主听从我们,我们愿意请求他给你太平日子,因为你对于我们的不幸有着怜惜之心呀!趁现在风浪平静的一刻,我们可以听你的说话,并且回答你的问题。我的生长地在大海之滨,那里波河汇合群流而注入。[69]爱,很快地煽动了一颗软弱的心,使他迷恋于一个漂亮的肉体,因而使我失去了他,[70]这是言之伤心呀!爱,决不轻易放过了被爱的,使我很热烈地欢喜了他。你看,就是现在他也不离开我呀!爱使我们同时同地到一个死;该隐环里[71]等着那取我们生命的凶手呢。”
我听了这些受伤害的灵魂的话以后,把头俯下,直到诗人对我说:“你想什么?”我答道:“唉!是一种什么甜蜜的思想和热烈的愿望,引诱他们走上了这条悲惨的路呢?”于是我又回转头来对这两个灵魂说:“弗兰齐斯嘉,你的苦恼使我悲痛而生怜惜。但是我还要问你:你们在长吁短叹的当儿,怎样会各自知道对方隐于心而未出于口的爱呢?”那幽魂答道:“在不幸之日,回忆欢乐之时,是一个不能再大的痛苦,这一层是你的老师所知道的。不过,假使你愿意知道我们恋爱的根苗,我将含泪诉说给你听。有一天,我们为消闲起见,共读着朗斯洛的恋爱故事[72],我们只有两个人在那里,全无一点疑惧。有好几次这本书使我们抬头相望,因而视线交错,并且使我们面色忽变。最后有一刻,就决定了我们的命运。当我们读到那微笑的嘴唇怎样被她的情人所亲的时候,他(他将永不离开我了!),他颤动着亲了我的嘴唇。这本书和他的著作者倒做了我们的加勒奥托[73]。自从那一天起,我们不再读这一本书了。”
这一个灵魂正在诉说的时候,那一个苦苦地哭着。我一时被他们感动了,竟昏晕倒地,好像断了气一般。
地 狱 第六篇
第三圈,犯了饕餮罪的灵魂。恰科的预言。
我看见那两个亲属的痛苦,一阵心酸,竟昏晕过去。及至醒来,我的四周景象已变,新的刑罚,新的灵魂,触目皆是。
我已到了第三圈,那里永远下着可诅咒的寒冷的大雨,他的质地和分量终古如此,没有变动。在昏暗的空气里,又下着大块冰雹和雪球,雨水臭恶不堪,因此地面污浊,秽气难闻。刻尔勃路斯[74]是一个凶恶可怕的魔鬼,有三个头,和狗一样地向着那些幽灵狂叫。他的眼睛是红的,胡须是油光漆黑的,肚子大,手有爪,抓着了幽灵,便把他们四分五裂。雨雪冰雹,不断地打在他们身上,使他们悲啼不止。他们唯一减轻痛苦的方法是在地上辗转反侧,左右更迭受灾。
当怪物刻尔勃路斯看见我们的时候,他张大了血盆的口,露出他的长牙,他的四肢百体顿时紧张起来。我的引导人就俯下身子,在地上取了一把泥土,对准他的嘴里投去。他和狗一般,狺狺地吠着,无非为了食料;现在嘴里既然有了东西,也就默然无声,要不然的话,他就咆哮如雷,一班幽灵的耳朵都要给他震聋。
我们从被雨打的灵魂队里走过,虽然拣着空地把脚踏下去,似乎总是踏在身体上面。他们都躺在地上,其中只有一个,我们从他旁边走过的时候,忽然坐了起来。他对我说:“哦!你到地狱里来了。你认识我吗?你出世之日,我还没有去世呢。”我回答道:“你受了磨难,你的容貌我记不清了,我似乎没有看见过你。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犯了什么罪,才被放到这块悲惨的地方,受到这样严厉的刑罚,虽然还有更厉害的,但是你所受到的已经够难堪了。”他对我说:“你的城,充满了嫉妒和怨恨,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也就生长在那里。大众都叫我恰科,[75]因为口腹之欲,犯了饕餮罪,就得受到雨淋的刑罚。犯这种罪的不止我一个,同样的罪都得受同样的刑罚。”于是他的话停住了。我答道:“恰科,你的不幸压在我的心上,使我流泪。但是,假使你能够,请你告诉我:这个分裂的城将要变得怎样?他里面是否还有几个正直君子?为什么他要分裂?”[76]他对我说:“长久的争论以后,他们将要流血,森林派要把别的一派赶出去。[77]三年以内,这一派又要打倒,别的一派依仗了一个人的力量抬起头来。他们长久地趾高气扬,把他们的敌人压在脚底下,虽然敌人已经含羞忍辱,哭哭啼啼,他们也不生怜惜。有两个是正直君子[78],但是别人都不听他们的;骄傲、嫉妒、贪婪是三个火星,他们使人心爆炸。”他可怜的声调就停止在这里。我又问他道:“我还有几桩事情要请教你。法利那塔和台嘉佑是很高贵的,卢斯蒂库奇、阿里格和莫斯卡,[79]还有其他有意为善之辈,请你告诉我,他们究竟在哪里?入地狱受刑呢,还是在享天国的幸福呢?”他对我说:“他们都在更苦恼之中,种种不同的罪恶,使他们降到深渊之底;你只要走下去,就可以看见他们。你要是回到阳光之下,请你带我的信息给那些活人。我不再多说了,我不再多回答了。”说罢,他抬头呆呆地向我看一下,于是俯下头去,即刻倒在地上,和那班盲目的伴侣躺在一起了。
我的引导人对我说:“直待天使的号筒吹起,他是不会再醒了。当无上权威到临的时候,每个灵魂都要再看见他凄凉的坟墓,再穿上他的肉体,再恢复他的原形,起来听那永远响着的判决[80]。”
我们从雨淋的幽灵队里慢步走过,讨论到未来生活的问题。我说:“老师,请问你,在最大判决以后,这些灵魂要增加痛苦呢,减轻呢,还是仍旧如此?”他答道:“请你回想到你的书本吧,[81]那书本上面说:一样东西愈加完美,就愈加感觉着愉快和痛苦。虽然这些被诅咒的人从不会达到真正的完美,但是他们在判决以后要比在判决以前较近于完美了。”
我们在那里兜着圈子,说的话很多,可是不必记述了。我们到了一处,从那里开始下降,我们逢着普鲁托[82],一个大敌人。
地 狱 第七篇
第四圈,贪吝者和浪费者。命运的弄人。
普鲁托口中咯咯作声:“摆贝撒旦,摆贝撒旦,阿莱伯!”[83]我们和善的智者,他是无所不知的,安慰我说:“你不要惧怕,因为无论他有什么权力,他终不能阻止你从这里走下去。”于是他回转头去对涨着脸的魔鬼说:“住口,你这恶咒的狼!你的怒火烧着你自己。我们走入深渊不是没理由的!这是天上的意思,在那里米迦勒曾讨伐过叛徒。”[84]好比风吹桅断、帆布落地一样,那个可怕的魔鬼倒在地上了。
于是我们降到地狱的第四圈,所入越深,则所见越惨。神的正义呀,谁能描摹我眼前的苦恼景象呢?为什么这些犯人得了这样的刑罚呢?好比卡里勃底斯[85]的波浪,这边冲过去,那边迎上来,彼此都打碎了。这里的犯人就是这样地对舞着。我看见一处的人特别拥挤,他们分为两组,他们各自大呼大喊,胸膛前面推滚着一个重物,面对面挺进;他们相逢的时候,互相冲撞了一会儿,然后各自滚着重物回转头去走,这一组的幽魂叫着:“为什么你执着?”那一组的叫着:“为什么你摔下?”[86]这两组各自向左向右在幽暗的圈子上走,不一会儿又在圈子的对面逢着了,他们照样地打一阵,骂一阵,于是再回转头来走。就是这样反复来往,没有穷尽。我看见了这种景象,心里非常悲哀,说:“我的老师,请你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在我们左边这一组里,那些剃光头顶的是教士吗?”[87]他回答我道:“在世的时候,都糊着了心,使用他们的财产没有法度。他们冲撞的时候,嘴里的对骂,就很明白地表示出他们的罪过。那些顶上精光没有头发的是教士,是主教,是教皇,因为他们特别的贪得无厌。”
于是我又说:“老师,在这个罪人队里,我当然可以认识几个吧?”他答道:“这是你的妄想。他们的苦恼生活使他们变了形状,你要想认识他们是不可能了。他们永远在那里冲撞着;就是将来他们从坟墓里爬起来,这一班是紧握着拳头,那一班是精光着脑袋。浪费和吝啬,使他们失去了光明的世界,走入永远的冲突。我不愿意再多说他们了。不过,我的孩子,你从这里大概可以知道,命运给人类的财富是多么的愚弄他们,而人类追逐他又是多么的强烈!月亮下面的金钱,从没有使劳碌的人类有片刻的安静。”
我又说:“请老师告诉我:你所说的命运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把地球上的财富都牢牢地握在手里呢?”他答道:“唉,地球上的造物多么愚蠢呀!我愿意对你说个明白。无上智慧者创造了天体和他们的引导人,使他们更迭照耀地面,平分光彩;同样,他创造了管理地面繁荣的神,[88]使金钱川流不息,从这一双手里转到那一双,从这一个民族转到那一个,使非人力所能操纵。这一个做了主人翁,那一个做了奴隶,都是他的玩物。他在冥冥之中,好比躲在草里面的蛇。你的智力敌不过他,他维持他的国度,判决他的人民,宣布他的命令,都和别的神一般。他的变化不测,全然不受一点阻碍,必须使他的运动加快。他常常使一个人从这一端跌到那一端。你诅咒他的时候,安知不是应当称颂他的时候。他一意孤行,笑骂由人,非但不加申辩,并且充耳不闻。他欢欢喜喜旋转他的轮盘,和别的天使一样享着幸福……现在,我们可以下降到更苦恼的一圈了。我们出发时上升的星宿,现在已经向下落了,[89]我们不能够逗留得太长久。
我们走过了这一圈,到了一个水源的旁边,那水源沸腾着,流成一条沟,水色深黑如墨。我们沿着那条沟,走在崎岖的路上。这条凶恶的水,在他的尽头,积成一个池沼,名叫斯提克斯。我站在岸上,看见池沼里面污泥满身的灵魂,他们都是赤身裸体,满面怒气。[90]他们互相斗着,手和手打,头和头拼,胸和胸挺,脚踢嘴咬,弄到皮破肉烂。
和善的引导人对我说:“孩子,你看这些怒发冲冠的灵魂吧!我要使你相信,就是在水底里,也有灵魂在那里呜咽呢,从水面上的气泡来看,你就可以知道了。没在污泥里面,他们说:‘我们在世的时候,那里空气温和,阳光普照,但是我们与人落落难合,心中藏着一股火气;现在我们惨淡地没在黑水污泥之中。’这就是他们在喉咙里哼的曲子,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把一句话说得明白。”[91]
我们在池沼边上踱了一段,眼睛看着落在池沼里面的灵魂,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堡楼脚下。
地 狱 第八篇
第五圈,愤怒的灵魂。渡过斯提克斯,腓力浦·阿尔津蒂受攻击。诸精灵拒绝但丁入狄斯城。
我继续着说,[92]在我们走到堡楼脚下之前,我们看见顶上有两个小火把;远处有一个堡楼,远得几乎看不清楚,那里也有一个小火把,他们似乎遥遥地通着信息。我转向知识的海[93],问道:“这里说什么?那里回答什么?是谁管理着这件事呢?”他对我说:“在这污秽的水面上,假使水气不遮断你的视线,或许你已经看见你所等待的东西了。”
即刻,好比箭的离弦,我看见水面上一只小船撑着来了;船上只有一个舟子,他叫道:“你来了吗,假装的灵魂?”我的老师说:“弗列居阿斯[94],弗列居阿斯,这一次你叫也没有用。你一小会儿就把我们渡过去了。”像一个受欺的人,弗列居阿斯不得不把心头怒气压下。我的引导人上了船,我也跟着他上去;我上去之后,那只船才觉得装着东西。[95]我们上去不久就开船了,这一次船的吃水比往时来得更深。
我们的船行在怒鬼沼上面的时候,忽然从水里钻出一个灵魂[96],满头满脑都是污泥,他说:“你没有到时候就来这里,你究竟是谁呢?”我回答他道:“我虽然来这里,但是我不留在这里。你是谁,弄得这般龌龊相?”他答道:“你看得出,我是泪海中的一个。”我又对他说:“该死的灵魂,你哭着伤心地待在这里吧!我认识你呢,虽然你的真面目被污泥遮着。”于是他伸起两手,攀住船舷想爬上来,当时我谨慎的引导人把他推下去,说:“滚开些,到你的狗群里去!”随后我的主人把手臂绕着我的颈项,吻着我的脸,他说:“愤慨的灵魂呀![97]孕育你的她是多么幸福呀!在阳世的时候,这个人妄自尊大,无善足录,所以死后他的影子还在这里咆哮如雷。那里有许许多多自命为大人物的,将要和蠢猪一样躺在这里,遗臭万年!”我说:“老师,我却很愿意在离开水面以前,看见他陷入泥沼。”他对我说:“在到彼岸以前,你尽管看他一个饱,这是我可以答允你的。”稍后,我看见池沼里的人联合向他攻击,攻击的剧烈使我只有感谢上帝。他们大家喊道:“向着腓力浦·阿尔津蒂!”这个狂怒的佛罗伦萨人,不及报复别人,只有用自己的牙齿咬自己的肉。现在,我们丢开他,不必再谈他了。但是我的耳鼓上又被一种凄惨的声浪所撞击,使我的眼睛小心地注视着前面。
和善的老师说:“孩子,现在我们接近一个名叫狄斯[98]的城了,这个城里的居民罪孽更加深重,数目更加众多。”我说:“老师,你的话不错,我已经看得出里面的尖顶城楼,红得像初出火炉似的。”他又对我说:“这是下层地狱里永劫的火,使他们映得通红。”
我们的船开到城河里面,城河环绕着城墙,城墙如同铁制的一般。我们兜了几个圈子,到了一块地方,舟子高声叫道:“上去!这里是进口。”我看见城门前面立满了成千的精灵,这是和雨一般从天上落下来的。[99]他们怒喊道:“他是谁?他还没有死,就进死的国吗?”于是我的聪明老师做一个手势,表示要和他们谈话。他们怒气渐消,说:“你一个人来,让那一个大胆的回去!让他二人回转头去,自找归路,假使他能够;至于你呢,冒昧地引他到这个幽暗的乡里,你将留在我们这里。”
读者诸君,试问我听了这番残忍的话,心里多么的害怕,我想我一个人是不会回转去的。于是我说:“亲爱的引导人呀!你有七次[100]把我从危险之中救出来,使我返到平安的境界,请你不要抛弃我。假使我们不能够前进,我们即刻依着来路快些回转去吧。”引导我到这里的老师对我说:“不要怕,我们的路程是谁也不能截断的:一个超于一切的[101]已经允许我们了。但是,你在这里等着我;你尽管放心,尽管希望着,我决不会把你丢在下界的。”
说罢,这位和善的父亲离开我走到城门前面去了,我是围困在疑团之中,“是”和“否”交战在我的胸中。他们谈的什么话,我全然听不见。但是他没有待在那里太久,忽然那些精灵拥进了城,把城门关起,把我的引导人推在外面。他慢步回到我这里,他的眼睛望着地,不再充满着勇气了,他叹着说:“谁能阻止我进苦恼的城呢?”于是他又对我说,“虽然我碰了一鼻子的灰,但是你不要失望,因为他们的城门无论怎样紧,我终要攻破他的。他们的这种蛮横也不是初次,从前在第一重门就有过这种事情,现在是没有阻碍了。[102]你还记得那写在门上的黑沉沉的字吧。但是,现在已经有一个天使,不带随从,经过各个圈子降下来了,他就要替我们把城门打开。”
地 狱 第九篇
城上出现复仇女神。天上来的使者打开城门。但丁入第六圈。
我看见我的引导人回转来,我的脸上显着恐怖的颜色,因此他又不得不故作镇静以安慰我。他站着不动,好似静听一般;因为在昏暗浓雾之中,他的目力是看不到远处的。他说:“我们将要战胜他们……假使不……他却给我们帮助……我觉得已经等候了多么长时间呀!”
我听他前言不对后语,断断续续的一番话,心里更加害怕,也许我误解他的真意了。于是我问他道:“在第一圈里的灵魂,他们的刑罚只是没有希望,他们是否可以降入地狱的底部呢?”他答道:“我们走这条路的确是很少。从前有一次,因为术士厄里克托[103]的魔力,我曾经到过那里。术士有本领使幽魂重返尸体。当时我新死未久,他差我入城,到犹大环,召一个幽魂。这斗环是最深、最暗、离天最远的地方。所以这条路我是熟悉的,你可以放心。但是,这个污水绕着的城,今番若不动天之怒,我们是不能进去的。”
那时他说的话还很多,可是我记不得了,因为我的眼睛注视着一个高塔,他的顶上有红光返照;那里忽然站着三个凶神,形状近于女人,身上有血斑,并且绕着青蛇,头上盘着小蛇和毒蛇,好像蓬着的头发。他知道这是地狱之后[104]的女仆,他对我说:“你看这三个可怕的厄里倪厄斯[105],在左的叫梅盖拉,在右挥泪的叫阿列克托,中间的叫提希丰涅。”他的话就停在这里。她们各自抓破她们的胸膛,她们自己打着自己,叫喊声很大,使我害怕,因此紧紧贴近诗人。她们向下看着说:“米杜萨[106],来,把他变成石头!我们报复特修斯[107]还没有足够的厉害。”我的老师急忙对我说:“掉转脸去,眼睛闭起来,因为果尔刚将要出来,你若看见她,你就没有回生之望了。”他说完以后,还不全然信任我的手,又加上他自己的手来掩住我的眼睛。哦,聪明的读者,在这奇异的诗幕之下,请你们注意他的含义吧![108]
现在,污秽的水波上,已经传来了可怕的声浪,使两岸起了震动。似乎是风声,来势猛烈,发了狂一样,吹得山鸣谷应,断树枝,拔树根,扫荡一切,飞沙走石,鸟兽匿迹。我的引导人移开他的手,说:“现在,你可以向烟雾腾腾的古沼上面看了。”好比群蛙遇见了仇敌水蛇,一个个没入水中,沉到泥底伏着不动一般。我看见成千的精灵鬼怪,纷纷逃避一位步行走过古沼而不沾湿脚跟者。他用左手挥开他前面的浓雾,除此以外,他似乎没有别的劳苦。我知道这是一位天上来的使者;我转向我的老师,他做手势叫我站着不要作声,并鞠躬致敬。那位天使的脸上显得多么的愤慨呀!他走到城门前面,用他的小杖推开他,简直不费气力。他立在门槛上说:“从天上摔下来的魔鬼!轻贱的种族!为什么你们还要这样傲慢呢?为什么你们反抗一个不达目的不息的意志,因而增加你们的痛苦呢?和命运争斗有什么好处呢?你们的刻尔勃路斯,你们还记得吧,他的颈项上还带着锁链的印子呢。”[109]于是他掉转身子,向水面回去了,并未和我们说一句话。他似乎很忙,还有急务在身,马上要去办呢。
我们听完这番“圣言”,心里宽舒了,就向着城门移动我们的脚步。我们走进去没有一点困难。我急着要知道城堡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形,一到里面,便左顾右盼,只见左右田野,都充满着新的悲哀和新的苦恼。
如在罗讷河流过的阿尔莱,如在靠近夸尔纳罗湾的普拉,那里坟墓林立,地面高下不平,[110]这里的左右田野也是如此,不过景象更加凄惨罢了;因为这里的坟墓之间都烧着火,使周围的一切都比出炉的铁块还要红。他们的棺材盖都开着;棺材里面有悲泣的声音,似乎是痛苦的幽灵发出来的。我问道:“老师,这些从棺材里发出悲泣声音的是哪一种人呢?”他回答我道:“这里是各种邪教的首领和他们的门徒;每个棺材里都装着出乎意外的多数灵魂;他们是以类合葬,他们坟墓的热度也高低不等。”
于是他转向右边,我们走在刑场和高大的城墙之间。
地 狱 第十篇
第六圈,不信灵魂存在的邪教徒。法利那塔;卡瓦尔堪台。
现在,在城墙和火坟之间的一条狭路上,我的老师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开始说:“大德的诗人呀!你愿意引导我经历这些悲惨的圈子,请你对我说明,并满足我的愿望:装在这些棺材里的,我可以看见他们吗?棺材盖是开着的,并且没有看守的人在旁边。”他回答我道:“他们从约沙法[111]回来以后,带了他们留在地上的皮囊,那时棺材都要盖上了。这里是伊壁鸠鲁和他门徒的坟墓,他们使灵魂和肉体同死。[112]你的问题,马上会有人从里面出来回答你,并且同时满足你没有说明的愿望。”[113]我说:“和善的引导人,我的心事并不想瞒过你,只是要节省些话句,像你以前曾经关照过我的那样罢了。”[114]
忽然从一个棺材里发出一种声音:“哦,托斯卡那人![115]你活着走进了火城,说话多么柔和。你也许愿意在这里停一会儿吧?听你的口音,显而易见你是那个高贵国度里的人,我为着他或许太烦恼了。”我吃了一惊,急忙走近我的引导人,他却对我说:“你掉转脸去;你怕什么?看那里的法利那塔[116]!他自己站起来了,从腰部以上都看得见呢。”我已经注视着他了:他昂首挺胸,对于地狱的权威似乎表示一种轻蔑。当时我引导人勇敢的手,竟已把我推到法利那塔前面,说:“说话简括些。”
我立在他坟墓之前,他略微看我一眼,于是很不在意地问我道:“你的祖上是谁?”我不拗强,也不隐藏,全然说给他听了。那时他的眉毛略微扬起一点,于是他说:“他们非常反对我,反对我的先人,反对我的同党,于是我把他们放逐出去两次。”我回答道:“虽然两次给你赶出去,他们却两次马上又回国了;至于你的同党呢,却没有学得回国的本领。”[117]
我们正在对话的时候,他旁边忽然又露出一个影子,[118]只看见他的头在外面,我想他是跪在棺材里面呢。他在我的四周看看,似乎找寻陪着我的某人,但是失望了。他挥泪说:“假使你能够经历黑暗的牢狱,是因为你崇高的天才,那么我的儿子在哪里呢?他为什么不陪着你呢?”我回答他道:“这个并非因为我自己的力量;是他,等着在那里的他,是他引导我经历这里的;或者你的圭多对于他已经是太轻蔑了。”[119]因为他的说话和他的刑罚,使我预先知道这个影子的名字,所以我的回答可以这样确当。即刻这个影子站了起来,叫道:“你怎么说:他已经是?他不在了吗?温和的阳光不射着他的眼睛了吗?”他看见我的回答迟慢了一些,便倒了下去,不再露面了。
但是那一个高傲的、叫我在那里停一会儿的影子,他的姿势却没有变,头也没有转,腰也没有弯。继续着前面的对话,他说:“不错,他们没有把这副本领学得好,这使我比躺在此地火坑里还要痛苦呢。但是,在这里女主[120]的脸发亮五十次以前,你将要知道这副本领确是难学的。你是可以回到甜美世界的人,请你告诉我:在各种法律方面,为什么那些人民这样强烈地反对我的亲族呢?”对这一点,我回答他道:“惨败和屠杀,使阿尔比亚河的波浪染成赤色,因此在我们的寺里回响着这样的演说。”[121]他叹了一口气,摇着他的头,于是说:“这件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我的附和他们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但是他们主张毁灭佛罗伦萨,只有我铁面无私地挺身出来保护他。”我对他说:“我希望你的后人代表着和平!我还有一个怀疑的结,要请你解一下:假使我相信你说的话,[122]似乎你们知道未来,但是对于目前的事情就不明白。”他说:“像一个远视眼的人,近的东西看不见,远的反在我们范围以内:这个总算是最高统治者给我们的恩惠了。靠近的或是正在进行的事情,我们的智力达不到;除非有人来告诉我们,地面上的现状我们是不知道的。由此你可以推想到,在未来之门关闭了以后,[123]我们的知识就要完全熄灭了。”听了这番话以后,我懊悔我方才的错处,[124]对他说:“现在请你对那个倒下去的说,他的儿子还活在人间呢。方才我的回答迟慢,是因为我心里面的怀疑,现在已经给你说明了。”那时我的老师喊我了,于是我请求这个灵魂快些把他的伴侣告诉我。他对我说:“和我躺在这里的多于一千,腓特烈第二[125]也在这里,还有那红衣主教[126];其余的我不说了。”说罢,他没到棺材里去了。
于是我移步向着古诗人,回味着我听见的预言,这个预言对于我似乎不利。他向前走了。我们走着的时候,他对我说:“为什么你这样的怅惘? ”我把理由告诉他,他接着说:“你暂且把你听见的记着,现在注视这里(他伸起他的指头)!当你站在那位有慈光的女人之前,她的慧眼能够洞烛一切,你可以从她那里知道你生之旅程的全部呢。”
我们离开城墙,转向左边;在一条小路上,望着中心走去;我们降到深渊的边际,闻着下面的一股臭味。
地 狱 第十一篇
维吉尔解释地狱中罪恶的分类。
走到悬崖的边际,这里是大块断石叠成的一个圈子,我们望见下面众多的灵魂,比以前的更加惨苦。因为那里有一股浓烈的臭味,从深渊底部冲上来,我们暂时退避到一块大石碑的前面,碑上刻着:“教皇阿纳斯塔修斯[127],曾因浮提努斯而离正道,葬于此处。”
我的老师说:“我们不如在这里站一会儿,等我们习惯于这种可怕的气味以后,我们再往下走,那就不必担忧了。”我对他说:“那么不要把时间错过,趁这个机会,请你把下面的罪恶概述一番。”他说:“这个正合我的意思,我的孩子!”
于是他开始说:“从这里绝壁以下,还有三个圈子,都是和以前的一样,越到下面越小,充满着可诅咒的幽灵。若要知道他们所犯何罪,所受何刑,你到那里一见就知道了。
“一切罪恶,都遭天怒。因为他的目的终是损害别人:或用强力,或用诈术,以达此目的。不过,诈术是人类特有的恶性,更为上帝所痛恨;所以欺诈的人还在强暴的人下面,受苦更大。
“第一圈[128]是容纳强暴的人;强暴可施于三种人,因此这一层又分为三个环。强暴可施于上帝,施于自己,施于邻人;施于他们的本身,或是他们的所有,这些你将来都要明白的。
“强暴施于邻人,使他受伤,使他丧命;施于他的所有,或蹂躏,或放火,或霸占;这些杀人犯、强盗、放火之辈都在第一环分别受刑。
“一个人会对于自己和自己的所有施以强暴:在第二环受刑的是那些自己离开有光的世界,后来悔恨莫及之辈;[129]这里还有因赌博而倾家荡产的,本应欢乐而空自哭泣的。
“强暴可施于上帝,否认他的存在,毁谤他,轻蔑自然和他的恩惠。所以在最狭的第三环是那些带了所多玛人和卡奥尔人记号的,[130]还有那些在心里和嘴里侮辱上帝的。
“至于诈术,就是腐蚀了良心,可以施于已经信任他的人,或是施于还没有信任他的人。后面一种,切断人和人之间自然所造的爱链,所以在这第二圈[131]住着些伪君子、阿谀人、魔法师骗子、窃贼、买卖官爵者、淫媒等。其他一种,忘记自然所造的爱,人类的友情,人间的互信,[132]所以在这最小的一圈,在宇宙的中心;狄斯的座位也在那里,那里使忘恩负义的叛徒永受痛苦。”
于是我说:“主人,你说的话真是非常清楚,把这深渊[133]和这里的居民分别得极有条理。但是,请你告诉我:在那污池里的,在那给风吹的,给雨打的,在那里互相撞击的,为什么他们不放到红城里面受苦呢,既然上帝因为他们而震怒?假使不然,为什么他们也在那种痛苦的境界呢?”
他说:“为什么你的精神不贯注?你忘记了你在《伦理学》中所学得的吗?[134]那书上依了天意分罪恶为三种:不能节制的,有恶意的,有暴行的。你忘记了不能节制的人比较不使上帝震怒,因此他们的刑罚也较轻吗?你若把这种道理弄清楚,再回想前面所经过的几圈,你就懂得这些犯人为什么要和那些分开,为什么神的正义对于前面的宽和一些。”
我说:“哦,太阳呀!他把我昏暗的精神照明亮了;从一个疑问得到一段知识,你使我多么快活呀!不过,我心里还有一朵疑云,要请你为我吹散,就是重利盘剥者为上帝所深恶这一点。”
他回答我道:“研究哲学的大概都知道:自然取法乎神智和神意。假使你留意你所学的《物理学》,[135]你马上可以知道:艺术取法乎自然,好比学生之于教师。所以你可以说:艺术是上帝的孙儿。假使你记得《创世记》中开头几处说的话,你就知道:自然和艺术是人类赖以取得面包,并因此而繁荣的。因为重利盘剥者的取径不同,他轻蔑自然和取法乎他的艺术,却在别处寻找他的希望[136]……但是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因为双鱼宫已从地平面透出来了,北斗星已经向着西北风去了;[137]略微远一些,那里山岩似乎平坦一点,我们就可以走下去了。”
地 狱 第十二篇
第七圈,残暴者:第一环,对于同类之相残。半人半马怪物;弗列格通血沟。
我们预备下降之处的山岩崎岖险恶,而盘踞在那里的怪兽[138]又使人不敢注视。
好比从特兰托下泻的山崩,直趋阿迪杰河滨,他的原因或由于地震,或由于重压;[139]从山顶起,乱石残岩奔突而下,或留于半山,或直达平地,因此壁立的山崖成为略可上下的山路。[140]这里下降之处就是如此。
在山路之口,克里特岛上污秽的怪兽躺在那里,他是一条假母牛生的。[141]他见了我们,就咬自己的肉,像一个心中怀着愤怒的人一样。我聪明的引导人喊道:“你以为雅典的公爵[142],在地上处死你的人到了吗?你错了,滚开些!现在来者并非受了你姐姐的教训,[143]他不过是走来看看你们所受的刑罚罢了。”好比受了打击而拉断绳索的公牛,一时不知道往哪儿跑,只在那里乱跳,我看见米诺涛尔听了这几句话以后也是这样。勇敢的诗人向我叫道:“快些走过去吧!当他正在狂怒的时候,就是下降的好机会了。”于是我们从那里急忙走下,我脚下所踏的石头都不时滑动,这是因为我特别笨重的缘故。[144]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维吉尔对我说:“或者你是想着这个怪兽管理的山坡吧?我要告诉你,我从前经过这里的时候,[145]山岩还没有坍下去。但是,假使我记得清楚,在他到地狱最上一圈里来提取光荣的灵魂不久以前,这里所有的山谷都震动着,[146]似乎可以使人相信宇宙觉着爱的时候,我们又要堕入混沌这句话;[147]因此,当时这里和别处[148]的古崖旧岩都倒下去了。现在请你注视山脚下的血沟吧,在那里面煮着用暴力伤人的幽灵。”
唉,盲目的贪欲!唉,愚蠢的愤怒!在短促的人生,他煽动着我们,到后来却永远地使我们受着酷刑!
当时我依着我引导人的指示,看见一条弧形的阔沟,占满了全平面。在山脚和血沟之间,有许多半人半马的怪物,[149]在那里结队跑着,他们都带着弓箭,和他们在地面上打猎的光景一样。他们看见我们走下山坡,都站定了,随后有三个从队伍里走出来,用箭头瞄着我们,其中有一个远远地叫道:“你们从山坡走下来的,你们所犯何罪?站在那里说出来,否则,我要放箭了。”我的老师说:“我们要和奇隆[150]说话,不必回答你;真可怜,你总是这样急躁的性子。”于是他触着我说:“这一个是涅索斯,他曾因美人得伊阿尼拉而死,他自己又为自己报了仇;[151]在中间的一个,他看着自己的胸膛,他就是大奇隆,他曾养育阿基琉斯;其他一个为福罗斯[152],他是那样的怒着。在沟的四周,他们共有几千,都拿着弓箭;如若沟里有一个犯人,没入河面不依照应有的尺寸,他们就要射他。”我们走近这些跑得极快的怪兽;奇隆拿他的箭尾,拨开他的胡须,向左右分披;于是露出他的大嘴,对他的同伴说:“你们看见后面那一个,他的脚触着了东西,那东西就要移动吗?死人的脚没有这样的力量。”我善良的引导人已经站在奇隆的胸前,那里是两种自然结合之处,[153]他回答道:“不错,他是活人,我担任引导他经历幽谷的职务;他为需要所迫,不得不如此,并非来玩的。她离开她的赞美歌,[154]来给我新使命;他既不是强盗,我也不是贼魂。因为她的力量,我才能够到这种昏暗之地。现在要请你助成此行,借你同伴的背脊,使他渡过这条血沟,因为他不是能够在空中来去的精灵。”于是奇隆转向右边,对涅索斯说:“你去引导他们吧;假使逢着别的队伍,你叫他们站开,不要阻挡。”
我们跟着这个引导人,走在紫水的边上,在水里面受煮的叫喊得怪可怜。我看见其中有几个没到眉毛。那个半人半马的怪物说:“这些都是杀人劫财的暴君,现在都在这里饮恨吞声;这个是亚历山大[155];这个是残暴的狄奥尼西奥斯[156],他使西西里有多年的悲哀;还有那个黑色头发的是阿佐利诺[157];金色头发的是奥庇佐[158],他实在是被他的不孝子杀死的。”于是我转向诗人望了一眼,他对我说:“现在他是第一个引导人,我是第二个。”
再走下去一段路,那怪物停在一群幽灵之前,他们的头都露在血水上面,那血水似乎还冒着烟呢。他指着一个孤立在一处的幽灵说:“这一个,当着上帝的面,刺了一颗心,这颗心如今还在泰晤士河上受人家的敬礼呢。”[159]于是我看见许多或是头露在表面的,或是胸膛露在外面的,其中为我认识的也颇不少。血水的深度渐见减低,直到仅没脚踝,我们就从那里渡过了血沟。那时半人半马的怪物说:“你看这个沸水,向这一边逐渐浅下去,向那边逐渐深下去,直到暴君受刑之处,那里是最深的了。[160]这边神的正义施刑给阿提拉,他在世上是一条鞭子;此外有皮鲁斯,有赛克斯图斯,[161]还有科尔奈托和帕佐,因他们都是在大路上和旅客们厮杀的,也罚着在这沸着的沟中终古流泪。”我们到了彼岸,那怪物仍从血水浅处回去。
地 狱 第十三篇
第七圈(续),第二环:自杀者。怪鸟哈尔皮的树林;维涅。
涅索斯还没有回到那边,我们就走进一个树林,那里没有一条路径可以看得出来,也没有青色的树叶,只是灰色的;也没有平整的树枝,只是纠缠扭曲,多节多瘤;也不结果子,只是生着毒刺。就是匿居在柴齐纳和科尔奈托之间的野兽,[162]也找不到这样一块荒凉幽秘的地方。那里有一种怪鸟哈尔皮做的巢,她们曾经用凶恶的预言,把特洛亚人从斯特洛法德斯岛吓跑了。她们有广阔的翼、人面和人颈,脚上有利爪,大肚子上有一团毛;她们在那些怪树上哀鸣不息。
善良的老师开始对我说:“在你深入以前,你要知道你是已经在第二环了;直到你走进那可怕的沙漠,你才算是离开这一环。在这里,你要看好,你将看见我曾经说过,而你不相信的事情。”[163]当时我听见悲泣之声从四面送来,但是又看不见一个人,因此吓得我呆在那里。我相信我的老师以为我在那里想着,这些声音是从那些躲在树林里的灵魂发出来的。所以我的老师说:“假使你在这些树上折断一根小枝,那么你的思想就要全然打消了。”那时我略微伸手向前,从一棵大树上折断了一根小枝,顿时那树干叫道:“为什么你折断我呢? ”后来断处现着黑血,他又叹息道:“你为什么损害我?你没有一点怜惜心吗?我们从前也是人,现在变为树了。即使我们是蛇的灵魂,你的手也应当慈悲些呀!”好比一根青树枝,在这一端烧着,在那一端咝咝地作声,这一根断枝也是如此,血点和话句同时发出来了。因此我放手听那断枝落在地上,站在那里惊奇万分。
我聪明的老师回答道:“哦,受了损害的灵魂!假使他从前读了我的诗,他就能够相信,那么他现在也不至于折断你了;因为他不相信,我才叫他做这件事情,我心里也觉得难过呀!但是,请你告诉他,你是谁,因此他回到世上的时候,好把你的名字普告大众,这样就算他对于你的补偿了。”那树干说:“你这种甜蜜的话,使我听了不能再守静默;但是,假使我的话说得长了一些,请你们不要恼怒。我是这样一个人,他握着腓特烈之心的两把钥匙,[164]或开或关我都十分仔细,因此别人都得不着他的秘密;我对于我光荣的职守非常忠实,因此我失掉我的安眠和健康。但是那娼妓[165]淫荡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恺撒的宫殿,这是人民的灾害,朝廷的罪恶;她煽动了许多心来反对我,这些心又煽动了奥古斯都;于是我愉快的荣光,成为惨淡的忧愁。我受了羞辱,想着只有一死可以洗雪,所以对于我公正的身体,就加以不公正的待遇。我可以对你们发誓,我从未对于我值得敬重的主人失掉过一次忠实。假使你们之中有一个回到世上,请为我宣布冤情,因为我还在嫉妒的打击之下呢!”
诗人等了一会儿,于是对我说:“他静默了,不要失去时光,假使你还想多知道一些,你对他说吧,你快些问他吧。”我回答他道:“你认为什么事情可以满足我,你就问他吧;至于我呢,我心里面充满着怜悯,我不会问他了。”因此维吉尔又开始说:“哦,囚禁在这棵树里的灵魂呀!你的请求,这个人总可替你办到。再请你告诉我们:你们的灵魂怎样会和这个多节多瘤的树木联合在一起;并且,假使你能够,告诉我们:你们的灵魂是否也有脱离囚禁的一天。”
当时树枝呜呜作声,即刻风声就成为话句:“我可以简单地回答你们:当那凶狠的灵魂自愿逃开他的肉体的时候,米诺斯即刻把他投到深渊的第七圈。他落在树林之中,并没有选定的地位给他,只是偶然地触着;好比种子落地,就在那里发芽,先长成小树,后来就变得这样奇形怪状。哈尔皮吃他的叶子,给他痛苦,从那损伤之点发出痛苦的呻吟。也和别的灵魂一样,我们将来要回到我们的躯壳,[166]但是我们不能再穿上我们的衣服;因为一个人既然把他弃掉,就没有权利再把他收回了,我们从那里把躯壳拖回来,把他吊在凄惨的森林里,各人在各人灵魂所长成的树上。”
我们还在那里听着,以为那树干的话还多着呢,忽然被一种声浪所惊,如同一个人听见了打猎的声浪一样,我们听见追逐的狗嗥和枝叶的折落。看呀!在我们左边,两个赤身裸体、疮痍满目的灵魂,从树林中猛烈地冲过来,把许多嫩枝幼树都碰断了。跑在前面的一个[167]说:“现在你来吧,来吧,死神呀!”其余的一个[168]自以为跑得太迟了,叫道:“拉诺,你的腿不及托波之战的时候来得轻便了。”他的气要跑得落下去了,他跑不动了,只好躲藏在荆棘之中。在他们的后面,一群黑狗追赶着,像新断了锁链的饥饿的猎犬一样。假使一个犯人蹲下来,他们就拥上去把他咬得粉碎,把他活跳的四肢衔得东一块、西一块。
我的引导人拉了我的手,走到一棵树旁,那树正在流着血,同时我听见他[169]叫道:“雅各波·达·圣安德烈亚呀!你为什么把我做你的帘子呢?你的罪恶和我有什么关系?”当时我老师正站在那里,就说:“你是谁?你这样流着血,说话的声音又这样哀怨!”于是那树对我们说:“两位灵魂,你们看见我受了损害,叶子落了满地吗?请你们替我拾起来,使他们归到可怜的树根吧!我是那个城里的居民,那里因为施洗者圣约翰而遗弃了他的第一个保护神,[170]因此这个神使他受战争的痛苦;假使不是在阿尔诺河上还留着他石像的一片,那么虽然那班市民想把被阿提拉[171]所烧毁的城市复兴起来,也是徒劳无功。至于我呢,我在家里为自己做了一个绞台。”
地 狱 第十四篇
第七圈(续),第三环:对于上帝残暴者(卡帕纽斯);对于自然残暴者(所多玛人)。降火球的沙地;地狱中的河流。
我为爱乡之念所感动,替那个已经住声的灵魂拾起落叶,归到他的老根。
于是我们走到树林的边际,那里是第二环和第三环交界之处,就在那里神的正义显示他可怕的刑场。要把那新的景象弄得明白,我说我们到了一块全无草木的平地,那惨淡的树林正环绕着他,正和那惨淡的血沟环绕着树林一样。我们靠近平地的边界上,就在那里站一会儿。
那平地上铺着一层很厚的干燥的沙,和从前卡托脚下所踏的沙漠一样。[172]哦,上帝的报复,谁要是看见我眼前的景象,他会怎样的害怕呀!我看见成群裸露的灵魂,他们都苦苦地哭着;他们似乎受着某种法律的管束:有的躺在那里,背皮着地;有的屈着腿坐着;有的在沙上走着不息。[173]走着的人数最多,躺着的最少,但是他们叫苦最厉害。在沙地之上,大火球慢慢地落着,和没有风的时候落在阿尔卑斯山上的雪球一样。从前亚历山大到了印度那个热地方,看见火星雨一般地落在他的兵士身上,他们小心地使火星滚在地上,立刻用脚踏熄,因为星星之火,积聚起来就可燎原呀。[174]现在我所看见的也是这样:永久的火雨落在沙上,因此沙砾一个个都烧红了,好比打火石的火星,燃着了纸卷一般。那些罪人,不时手舞脚跳,在上要避免火球的打击,在下要逃开热沙的烫伤。
我开始说:“老师,你曾克服一切,除却那些闭门固拒的精灵;但是这一个大影子[175]是谁呢?他似乎不怕火,他躺在那里这样放肆,对于纷纷的火雨竟视若无物。”那个罪人自己,听见我向引导人问着他,叫道:“我活着是这样,死了还是这样。在我的末日,虽然尤比特使尽了生平的气力,用剧烈的雷电打击我;虽然他使蒙吉贝勒山上制造雷电的独眼巨人都困倦了,他叫道:‘帮忙,帮忙,善良的火神!’如在弗雷格拉之战斗一样;[176]但是他终没有能够报复得爽快。”于是我的引导人用力说,在以前我没有听见过:“卡帕纽斯呀!你已经受了这样的刑罚,你还要这样骄傲。须知你愈加恼怒,就是你自己愈加痛苦之处。”于是他又用柔和的语气对我说:“这是围攻忒拜的七王之一。他从前不把上帝放在眼里,把自己看得很高,现在似乎他还是这样。但是,方才我对他说过了,他的恼怒正是他心里受了痛苦的表现。现在,你跟着我,当心不要踏在热沙上,贴近树林这边走去。”
我们静默地走到一块地方,这里有小河从树林里流出来,血水一般的颜色还使我害怕。好比从布利卡梅流[177]出的泉水,给两旁的娼妓分用,这条小河横流过沙漠。河底和两岸都是石头铺的:我想我们就要从这里走过去了。
“自从我们走进那毫无拒绝的门[178]以来,在所有已经指点给你看过的河流之中,都没有现在的奇异,他熄灭在他上面的和邻近的火球。”这是我引导人的话。因为他引起了我的食欲,我请求他给我食物。[179]于是他又说:“在那大海之中,有一个荒废的国,名字叫做克里特,那里曾经住着世界尊重的国王。[180]那里有一座山,伊达是他的名字,从前山上是青枝绿叶,现在却是老枯了。瑞阿选了这座山做他儿子避祸的摇篮;[181]因为要他藏匿得更安全,一班吹鼓手在那里作乐,遮掩了孩子的哭声。在山中立着一个巨大的老人[182],他的背向着达米亚塔,他的面向着罗马,好像是他的镜子一般。他的头是纯金做的,手臂和胸膛是银做的,肚子是铜做的,其余都是好铁做的,只有一只右脚是泥土做的;但是,在这个最弱的支点上,却担负了最大部分的重量呢。在这巨像的各部分,除开那金做的,都已经有了裂缝,从这些裂缝里流出泪水,透入地中;这泪水经过山岩的孔隙,汇归地府,就成为阿刻隆、斯提克斯、弗列格通;然后经过此地,直降到无可再降之处,在那里成为科奇土斯;这是个什么湖,后来你可以知道,[183]所以现在我不必说了。”于是我对他说:“假使此地的河流是从地面上来的,为什么我们只在此地看见呢?”他对我说:“你知道这块地方是圆形的,虽然我们已经降到这样深,但是还没有兜了全圈子;所以我们觉得新奇,但是也不必现出惊疑的神气。”我说:“老师,弗列格通和勒特在哪里?前一个你提到了,后一个你没有提到。”他答道:“你的这些问题,都使我欢喜。那沸腾着的血水,解你一个问题。至于勒特呢,他不在这里,你将来要看见的,[184]那里灵魂因为忏悔而消罪以后,就要在里面沐浴。”
最后他说:“现在是离开树林的时候了,你跟着我。河岸并未烧热,因为在上面的火球都熄灭了。”
地 狱 第十五篇
第七圈,第三环(续):勃鲁内托·拉蒂尼。
现在我们走在这边一条堤岸上,河流上面一阵蒸汽,遮蔽了在上和在旁的火球。好比在佛兰德尔的海边[185],因为要防御潮水,造了坚固的堤岸;又好比在帕多瓦的勃伦塔河边,因为要防御卡伦齐亚山顶的雪融使河水泛滥,[186]做了防御的工程;这里的堤岸(不问他是谁建筑的)虽不那么高,不那么厚,但他的功用却是一样的。
我们离开树林已经远了,回头一望,模糊不辨。那时我们逢见一群灵魂,沿着堤岸前来。他们每个都望着我们,如在新月之下望人一般。他们走近的时候,又凝视着我们,如年老缝工穿针一般。就在这样的凝视之下,我被一个人[187]认出了,他拉住我的衣脚边,叫道:“奇怪极了!”在他伸手的时候,我定睛望着他烘焦的面孔,我竟记不起来他是什么人,因此我弯着腰,俯下头去看他,我认出他了,我说:“勃鲁内托先生,你在这里吗?”他说:“我的孩子呀!请你不要讨厌,假使勃鲁内托离开他的队伍,走来接近你片刻。”我说:“我是真心欢迎你的。假使你要我停下来谈一会儿,这也可以,只要那一位允许,因为我是跟着他走的。”他说:“我的孩子呀!你不知道,在这一队里面,不论是谁,要是他停止下来,他就要被罚躺下来火烧一百年。所以,我们同行吧,我拉住你的衣脚边;稍后,我再归队,在那里万古千年受灾。”
我不敢从堤岸上降下去和他同行,我只俯着头向前走,像一个行敬礼的人。他开始说:“在你未到末日之前,你便走到此地,究竟是什么机会?什么命运?那位引路的是谁?”我回答道:“在地上的时候,我还在清明的生活[188]之中,我迷途在一个山谷里了,那时我的年纪还没有达到鼎盛。昨天早晨,我走出山谷,在我逢着危险、进退两难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我前面,就是他引我经过这里,走向归家[189]的路。”
于是他对我说:“假使你跟着你的星,你不会不达到那光荣的归宿处,只要我在世的预言是确实;[190]而且,假使我不死得太早,看见天对于你这样恩惠,那么我对于你的工作,一定加以鼓励。不过,这班人民是负心的、凶恶的;他们是古菲埃佐勒的后裔,他们仍旧保留着山岩的野性;[191]他们对于你的善行,要加以反对,视若寇仇,这是当然之理,因为在荆棘之中,绝不容无花果树结实的。古代有一种传说,说他们是盲目的,[192]是贪鄙、嫉妒、傲慢的民族;你切勿和他们同流合污。你的命运替你保留着荣誉,使此党彼党都为着你而饥饿;幸而青草离开山羊远了。听菲埃佐勒的走兽自相吞噬吧,只要他们勿损害植物,假使在这污秽的地上,可以长出一株来。因此,在这万恶之窟,可以使罗马人遗留的种子复活。”[193]我回答道:“假使上帝接受我的祈祷,你绝不会给人类所遗弃的。因为在我的脑海之中,刻画着你亲爱的、和善的、父母一般的面貌,这种印象现在都涌到我心上来了。你在世的时候,屡次训导我怎样做一个不朽的人物,因此我很感谢你,我活着的时候,应当宣扬你的功德。方才你所说关于我未来的话,我要记在心里,和别人的一番话[194]同在一个女人面前得着解释,假使我能够到她那里。我所要使你相信的是:我只要于心无愧,命运对于我无论怎样都好,我早已有预备了。像你这种预言,我耳管里听到的也不止一次了,所以,听命运随心所欲地旋转他的轮盘,和听农夫使用他的锄头一样吧。”[195]
当时我的引导人回转头来望我,他说:“善听者铭于心。”[196]于是我和勃鲁内托且行且谈,我问他谁是他最亲密的伴侣。他对我说:“其中有几个值得知道,其他的可以不说,因为时间太短,不能多谈。简言之,他们大概是牧师、学者和知名之士,他们在地上的时候,都犯了同样的罪。普利珊和阿科尔索都在这个队伍里面。[197]假使你希望多看一点,那么这个人[198]也在里面,他给众仆之仆[199]从阿尔诺迁到巴奇利奥内,在那里他放纵他的脑筋。[200]我还想多说一点,但是已经没有工夫了,因为我看见前面尘沙飞扬,我的队伍已经来了。我的著作《宝库全书》,是我精神所寄,我介绍给你。我一无所求了。”
于是他掉转身去,急归队伍,他的速度和赛跑获得锦标者[201]没有两样。
地 狱 第十六篇
第七圈,第三环(续):三个佛罗伦萨的著名人士。怪物格吕翁。
我们已经走到听见河水降入别的圈子的地方,水声有点像蜂巢旁边嗡嗡之音。那时有三个影子,脱离受火雨打击的队伍,向着我们跑来。他们叫道:“你站下来。看你的服装,你是从我们混乱的国度里来的。”可怜呀!我看见他们身上,新伤旧痕,都是给火烧的。我现在一想起来,心里就觉得难过。我的老师听见了他们的呼喊,他掉转头来对我说:“等一下吧!我们应当对于他们表示些敬意。假使他们那里没有火球下降,我说还是你应当向着他们跑去呢。”
我们站着之后,他们又开始他们的悲呼惨叹;在接近我们的时候,他们三个拉着手旋转,并不停止运动。[202]好比角力的武士们,裸着,涂着油,在交手以前,想找出他们的攻击点。影子们也是这样,一方面旋转着,一方面把眼睛盯在我身上,因此他们头的运动和脚的运动相反背。[203]其中有一个开始说:“假使我们的不幸,派在这块松土上面,焦头烂额,引起你对于我们的轻蔑,至少,我们在世的声名也许足以使你告诉我:你是谁,能用稳定的脚步经过这里?在我前面的一个,虽然他体无完肤,他的名位却高于你所相信的:他是有善行的郭尔德拉达之孙,名字叫做圭多·贵拉;他在世之时,以头脑和刀剑著名。[204]在我后面的一个,叫做台嘉佑[205],他的忠言应当为世人所接受。至于我自己呢,我叫卢斯蒂库奇[206];当然,我的泼妇害我甚于别人。”
假使我能够避开那火球,我也许跳下堤岸,冲进他们的队伍,我相信我的老师不会阻止我的。但是,我害怕烫伤,虽然有走上前去拥抱他们的心愿,也不得不勉强压制下来。于是我开始说:“决计不是轻蔑,只有悲伤之不暇。你们给我的印象,将深入我的心中,不是在短期间可以消灭的。当我的引导人对我说了那几句话,我就感觉着会有你们这样的人到了。我是你们的同乡,我常常听见人家提到你们光荣的名字,说起你们的行为,我未尝不肃然起敬。我现在离开烦恼,去寻求我有德行的引导人所允许我的甜果,但是在达到目的之前,我必须走过地球的中心点。”
于是他回答道:“但愿你的灵魂长久指挥你的肉体,而且你的声名流芳百世!请你告诉我们:是否礼貌和勇敢住在我们的城里(照例应当如此的),还是已经逃开那里?因为最近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名叫波西厄尔[207]的,他的一番话使我们大大的伤心呢。”那时我抬头叫道:“一班暴发户的突然富有,佛罗伦萨呀!使你的城里生出骄傲和放荡,因此早已使你挥泪了。”那三个影子,懂得这个就是我的回答。他们面面相觑,和一个人知道了实情以后的神气一样。他们一起回答道:“假使在别的时候,你也可以爽爽快快,三言两语,满意地答复了人家的话,那么你可以开心了!假使你走出了这昏暗的地方,再见那明星的世界,当你说道:‘我曾经走过……’的时候,请你向人类提起我们的名字。”说罢,他们放手逃去,像脚上生着翅膀一般,连“阿门”二字都没有说完,他们早已不见了。
我的老师催我走了,我跟着他。我们走了一小段路程,听见水声已经十分接近我们,我们简直不能再谈话了。好比从蒙维佐山下泻的水——流在亚平宁山的左方;在流到福尔里之前,他的名字叫做阿夸凯塔——在那下泻之处,有一个圣贝内戴托大寺,可作一千人的避难所;[208]这里的赤水也是那样,下泻的声浪,震耳欲聋。
我本有一条绳子束在我的腰部,有时候我想用他来缚住那五色斑斓的豹。[209]我把他解下来,绕在手里,送给我的引导人,这是他吩咐我的。他站在深渊边际,身子倾在右边,把绳子投到下面去。
我心里想:“这一种新的信号,一定有新的答复;我的引导人似乎注视着呢。”一个人和智者立在一起真要小心呀!他不仅看清楚你的外表行为,就是你内在的思想他也能看清楚呢。他对我说:“我所希望的马上要来了;你所思想的马上要出现在你眼前了。”
对于一种外表上似乎是伪造的真理,一个人最好是闭口不说,因为他虽然没有罪过,他要被人家看作说诳的人呢。但是我在这里不能守住静默,我要以我的喜剧——假使他有永久的价值——向读者诸君发誓,我看见:在昏暗浓厚的空气中,有一个东西游着,[210]就是再大胆的人看了也要吓呆;那东西有点像没入海水中去拔锚的(锚每有固着在暗礁上的时候),在拔起之后,张开他的上肢,紧缩他的两脚,游向水面。
地 狱 第十七篇
第七圈,第三环(续):重利盘剥者。下降到第八圈。
“注视这个有细长尾巴的野兽,他能够超山岭,破墙壁,断兵器;注视这个毒害全世界的怪物!”我的引导人这样开始对我说:他做着手势叫那野兽上岸,接近我们走着的石路之一端。于是那“欺诈的丑像”前进了,他的头、他的胸部都上了岸,只有尾巴没有上来。他的面孔是一个正直人的面孔,外貌非常和善,但是其余的身体就和蛇一样了。他有两个爪,长着毛直到腋下;他的背上、胸下、左右腰部都画着纠缠的结和各种的圈儿,就是鞑靼人或突厥人所用的布匹,也没有这许多颜色和花纹,就是阿拉科涅[211]的织机上面,也织不出这许多。他像一条划子,半段搁在岸,半段还在河里;又像“贪吃的日耳曼人”那里的水獭,把尾巴放在水里钓鱼。[212]这个最坏的野兽就是那样爬在石岸上,那石岸正拦住了赤热的沙地。他的细长尾巴在空中摇动,尾巴尖端似乎装着一把有毒的叉子,和蝎子的尾巴差不多。[213]老师对我说:“我们现在必须走近这个凶恶的野兽,他正躺在那里呢。”于是我们降到右边,站着离开深渊有十步光景,这一方面也不踏着沙、触着火。我们走近他的时候,看见一班坐在热沙上的灵魂。那时老师对我说:“你应当看遍这一圈,你可以去访问他们一下。但是,少说几句话;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要向这个野兽借用他强壮的背脊了。”
因此我沿着第七圈的边界走去,一路所见,都是那些坐着的可怜人。[214]从他们的眼睛里,喷出他们苦恼的泉水;在上面,要挥开那天火,在下面,要撇开那热沙;好比那夏天的狗子,不耐烦地用爪、用嘴去赶走他身上的蚤虱或苍蝇一般。我注视他们的脸,一个都不认识;但是我看见他们的胸前都挂着一个袋子,袋子有种种的颜色,上面印着种种的花纹,他们的眼睛似乎只望着袋子。我看见一个黄色的袋子,上面画着一只蓝色的狮子。[215]我走过去几步又看见一个鲜红如血的袋子,上面画着一只洁白如奶的鹅。[216]最后有一个,[217]他那银色的袋子上面画着蓝色的大腹母野猪,他对我说:“你到这个潭子里来干什么?你快些回去吧;因为你是活人,请你带一个信给我的邻居维塔利阿诺[218],他就要来坐在我的左边。”我是帕多瓦人,和这些佛罗伦萨人在一起,我不时被他们震得耳聋,他们叫道:“骑士的王来吧,他的袋子上面画着三只山羊呢!”[219]说罢他扭歪他的嘴,伸出他的舌头,像牛用舌头舐自己的鼻孔一样。
我恐怕停留在那里太长久,我的引导人要怪我,所以我离开这班可诅咒的灵魂,急忙回来。我看见我的引导人已经坐在那怪物的背上了。他对我说:“现在要显示你的勇气了!我们必须用这个做梯子,才可以下降。你坐在他的前部,我坐在他的中部,庶几他的尾巴不致伤害了你。”我听了他这番话,好比得着四日疟一样,指甲已经变成灰白色了,全身已经发抖了,只等那寒冷的光临;但是,我要是胆怯,我就太可耻了,英明的主人应该有勇敢的仆人呢。于是我爬上那怪物的阔肩上,我心里想说:“请你抱住我!”可是嘴里没有说出。但是,他从前有好几次救我出过险,现在我一坐上去,他早已双手抱住我的腰了。于是他说:“格吕翁,现在你可以动了!把圈子兜得大一些,逐渐地下降。请你记牢,这次不是平常的重量。”
好比划子向后退一般,那怪物渐渐离开了堤岸;当他觉得全身松动以后,他掉转他的首尾,像鳗鱼一条,开始他的游泳,用他两个爪鼓动空气。从前法厄同放松缰绳的时候(因此而烧毁的一部分天空,现在还看得见呢),[220]还有可怜的伊卡洛斯觉得蜡化羽落、他父亲叫喊“你走错路了”的时候,[221]我相信都没有我在这个时候的害怕,那时候我的四周除怪物以外一物不辨。他慢慢地游泳,兜着圈子,渐渐地下降,可是我都不知道,当时只觉得风打在我的脸上和脚下。在我的右边,我已经听见飞瀑冲击的声浪从下面传来;因此我伸头下望,当时我更觉得害怕,因为我看见下面的火光,听见下面的悲声了,于是我全身发颤,缩作一团。后来我看见(起初没有看见),我们的下降,我们的螺旋运动,使一切罪大恶极的都从四面接近我们了。好比一只老鹰,他飞得长久了,却没有寻着一只鸟儿,因此放鹰的叫道:“呀!你下来了吗? ”但是他疲倦了,他已经兜了几百个圈子,他只能惭愧地停止下来,远远地离开他的主人。格吕翁也是这般地降落下来,正在石壁的脚旁。后来,我们跳下他的背脊,他就如箭离弦,一忽儿不见了。
地 狱 第十八篇
第八圈,一名马勒勃尔介,欺诈者受刑之处。第一沟:淫媒和诱奸者。第二沟:阿谀者。
在地狱中,有一块名叫马勒勃尔介[222]的地方,四面环绕着铁色的石壁。在这块地方的中心部分,深深地陷落下去,像一个很大的井;关于井里的构造,将来再说。[223]从井边向外到高高的石壁脚旁,是一块圆环地面,这地面分作十条沟。好比保护一个城墙,需要几条沟环绕他;这里的地形仿佛就是如此。而且,从城门出去,需要几座桥,跨在每条沟上。这里也是如此。从石壁直到井边,有岩石堆成的山脊,横过每条沟和他们的堤岸。我们从格吕翁背上下来,就是在这里,正在石壁脚旁;诗人向着左边走去,我跟在后面。
在我的右边,我看见新的苦恼、新的刑罚、新的罪人,装满在第一条沟里。在沟底那些罪人都是裸着。罪人分为两行:靠近这边的一行,面向着我们走来;靠近那边的一行,和我们同方向前进,不过步子大得多了。好比在那大赦之年,罗马到了许多观光者,在一座桥上,立下行路的规则:向着城堡往圣彼得去的走这一边;向着山来的走那一边。[224]此地,在这一边和那一边我看见许多头上生角的魔鬼,他们手拿着大鞭子,在那些灵魂的背上残酷地打着。只要第一鞭打下去,罪人的脚立即跳动起来,我相信没有哪一个再敢尝试那第二鞭或第三鞭了!
当我向前走的时候,我的眼光逢见其中一个人,[225]我马上说:“这一个人我从前看见过的。”于是我站下来注视他,和善的引导人也陪着我停下来,并且允许我略微后退几步。那个被鞭打的灵魂想躲避我的眼光,忙把头俯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对他说:“你把眼睛望在地上就算了吗?假使你的一副苦脸不欺骗我,那么你是卡洽奈米科。你犯了什么罪才到此幽谷呢?”他答道:“我实在不愿意说,但是你的话使我回忆起过去的世界,使我不得不吐露几句。引诱吉佐拉贝拉和侯爵通奸的是我,虽然外界有不确的传说。波伦亚人在这里的不止我一个人,多着呢,就是在萨维纳和雷诺两河之间说‘西巴’[226]的也没有这里多,假使你要求我给你证据,那么请你回想到我们的贪心吧。”他正到这里,那魔鬼打他一鞭子,对他说:“快走,龟奴,这里没有女人给你做买卖呀!”我走近我的引导人,行了几步,我们登上一块岩石,向右转,到了锯齿形的桥上,于是我们离开那永劫的石壁。当我们走在桥上的时候,灵魂在桥洞下面穿过,我的引导人对我说:“站一下吧,你看看另一行的罪人,因为方才他们和我们同方向行进,他们的面目还没有给你瞧见。”从古桥之上,我们看见这边一行幽灵向我们走来,和去的一行同样受着鞭挞。我没有问他,善良的老师对我说:“你看那走来的一个大灵魂,他似乎对于痛苦是不洒眼泪的。你看他的神气多么高贵!这个就是伊阿宋,他靠了自己的勇气和聪明,夺取科尔喀斯的金羊毛。他经过楞诺斯岛的时候(在那些凶悍的妇人杀死了全岛男人之后),用他的花言巧语,欺骗了少女许普西皮勒的心,她却先欺骗了众人。她怀了胎,他抛弃了她;就是这种罪恶,使他受这种刑罚;同时美狄亚也报了她的仇。[227]其余和他有同样行为的都跟他在一起。关于第一沟,他的罪人,他的刑罚,我们看得够了。”
我们走过第一座桥,到了第二条堤岸,这条堤岸又是里面一座桥的支点。这里我们听见从第二条沟发出的灵魂的悲叹,他们打着喷嚏,自己掌击自己。堤岸上铺着他们的涎沫,是从沟底下喷上来的,这些东西非但眼见不快,而且气味难闻。这条沟很深,我们要看见他的底部,除非登到第二座桥顶上。我们走到顶上,看到沟底,才知道那些罪人都好像在粪溺的坑中。我竭尽眼力注视下面,看见一个满头污秽的人,我也不知道他是教士还是俗人。他叫道:“为什么你专门看着我,难道我比别人更加污秽吗?”我回答他道:“因为,假使我记得清楚,我曾经看见过你,那时你的头发是干着的;我知道你叫做殷特尔米奈伊[228],所以我要特别注视你。”于是这个灵魂掌击他自己的头颅,说:“我的舌头从来不倦于阿谀,因此我堕落在这一条沟里!”
当时我的引导人对我说:“请你略微看前一些,你可以望见一个污秽的乱着头发的女人,她用她的指甲抓破她自己的面孔,一会儿蹲下去,一会儿又站起来:这个就是妓女塔伊斯。当她的情人对她说:‘你感谢我吗?’她回答道:‘是呀,感谢到不可思议!’[229]……够了,我们去吧。”
地 狱 第十九篇
第八圈(续),第三沟:圣职买卖者。教皇尼古拉第三。
魔法师西门呀!他的一班不幸的徒子徒孙呀!应该与善行合在一起的上帝之物,你们的贪心把他去换了金银,现在你们的喇叭响了,[230]这里的第三条沟就是你们的归宿之处!
我们已经登到第三座桥的顶点,正望到那条新沟的中央。无上的智慧呀!你的工程,无论在天上,在地面,在罪恶的世界,是多么的伟大呀!你的布置是多么的公正呀!我看见灰色的岩石上,或在沟底,或在沟壁,有许多孔穴,都是圆形的,而且是一样的口径。因此我回想起我那美丽的圣约翰教堂,在那儿的洗礼盘旁边,也有类此大小的大理石做的孔穴,这是施洗者立足之处。不多年以前,我曾经击破其中的一个,因为当时有一个人跌下去爬不起来;我趁此机会,解释世人的误会。[231]在那每个孔穴之口,露着罪人的脚和小腿,其余的身体都埋在里面。他们脚底着火,因此他们的腿抖动得很是剧烈,假使有绳索缚牢,也要给他们弄断的。那里的火,和烧着涂油的东西一般,只烧在表面上,从脚跟烧到脚尖。
我说:“老师呀!那个筋肉抽搐得最厉害的,脚底火光最红的是谁呢? ”他对我说:“假使你愿意我把你带到那里,从那边低堤岸走下去,你就可以听见他自己的说话,知道他的罪恶。”我说:“只要你欢喜,我总赞成;你是我的老师,你知道我不会违背你的意见,而且你知道我不曾说出口的思想呢。”
于是我们走到第四条堤岸,向右边转弯,降入狭隘而有孔穴的沟里。善良的老师扶着我,直走到那用腿的抖动来表示痛苦的灵魂旁边。我开头说:“不幸的幽灵呀!你的上部倒转在下面,好比一个木桩钉在那里,[232]你究竟是谁?假使你能够说话,那么请你告诉我吧。”我说话像一个教士的口吻,面对着一个谋杀犯,他的罪已在执行了,[233]他还在那里忏悔,以延长他的生命呢。于是他叫道:“你已经站在这里了吗,卜尼法斯?那么预言书对我说了几年诳呢。[234]你厌弃了你的财富这样快吗?你用欺骗的手段,得了绝世的美人,稍后你又遗弃了她。”[235]
我听了他这几句话,真是摸不着头脑,所以也不知道怎样回答。那时维吉尔对我说:“你快些对他说:我不是他,我不是你所猜想的人。”我就照他的话回答了。于是那幽灵剧烈地扭动他的脚,后来悲叹了一会儿,带着哭声对我说:“那么你要问我什么?你从堤岸上降下来,假使你是诚心要知道我是谁,那么我告诉你:我穿的是一个大斗篷;我确是熊的儿子,我要繁殖我的小熊,我在世装满了我的袋子,在这里我装了我自己。[236]在我下面的,是那些在我之前做着圣职买卖的,他们都倒栽在石缝里面。我也要移到下面去的,只等着方才我把你当作他的那个人来到。我倒栽在这里,脚底给火烧着,我吃这种痛苦要比我的后继人长久些,他将要倒栽在我这个窟窿里,一双脚红着。[237]因为在他以后,将有一个从西方来的牧师,这个牧师无法无天,行为更加丑恶,又要做他的后继人。这个牧师可说是伊阿宋再世,这个伊阿宋的事迹记载在《玛喀比传》一书中;有一个国王听从伊阿宋,听从这个牧师的则是统治法兰西的国王。”[238]在这个时候,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否发了疯,因为我用下面的一番话回答他:“原来如此。请你告诉我,我主给圣彼得钥匙之前,我主要了多少财宝?他没有要一点,他不过说:‘你跟从我!’[239]当那个叛逆出走之后,马提亚被推为使徒之一,但是彼得和别人都没有收受他的金银。[240]所以,你安心在这里吧,你的刑罚是应得的;你抓住你的不义之钱吧,他买得动你以猛烈的方式反对查理呢。[241]假使不是你在生前掌握过那至大的钥匙,我就要用更严厉的话句:因为你的贪心,使世界变为悲惨,把善良的踏在脚下,把凶恶的捧在头上。《福音书》的著作者就想到你这种牧师,当他看见她坐在众水之上,和那班君王奸淫;她生有七头十角,只要她的丈夫爱好德行,她是有力量的。[242]你把金银当作上帝,试问你和那些崇拜偶像的有什么分别?他们崇拜一个偶像,你崇拜一百个罢了。君士坦丁呀!从你生出许多的罪恶,并非因为你的改变信仰,实在是因为那第一个富有的教父接受你的赠品太大了!”[243]
当我用这些话说着他的时候,或者使他发怒,或者使他悔恨而生苦恼,他剧烈地挥动他的脚。我想我的话使那引导人听了欢喜呢,因为我的话一句一句都是真理呀!因此他用两臂抱着我,从下降的路回上去。他并不觉得吃力,直把我抱到第四座桥的顶上,在那里他把我轻轻地放下来,因为那里的路非常难走,就是山羊走着也要以为苦呢。在那里,我们发现了另外一条沟。
地 狱 第二十篇
第八圈(续),第四沟:预言者。曼图和曼图阿的起源。
在这第一卷(关于地狱里的事情)的第二十篇,我的诗句应当叙述新的刑罚。
我已经预备观察方才发现的一条沟了,这里又是沉浸在痛苦的泪水之中。在环形的幽谷里面,我望见一群人静默地饮泣着走来,他们的步伐有点像地面上的祈祷队。当他们走近些,我的眼睛聚神注意的时候,那惊奇的事情被我看见了:他们的面部都转向着背脊,他们的眼光只射在自己的臀部,他们只能向后退走,因为他们不能看见前面了。也许这是他们的一种瘫痪病吧,但是我没有见过,我不相信有这种病人。读者诸君,假使上帝允许你们了解我的著作,那么请你们想一想:当那些和我同形状的灵魂,一个个扭歪着颈根,眼泪从背脊流到尻上,在我面前走过,我的面孔能够保持着干燥吗?当然,我的头俯在一块岩石之上,我哭泣了。
于是那位引导人对我说:“你也和世俗的愚人一般见识吗?在这里不应当再有怜悯。对于上帝的判决表示一种伤感,岂不有罪吗?抬起你的头吧,你看前面来的一个人,[244]当他在世的时候,地裂开在他的前面,但是他不看见,忒拜人一齐叫道:‘你往哪儿跑,安菲阿刺俄斯?为什么你临阵逃走?’他还是跑着,直跌到米诺斯家里,他自己送了性命。你看他现在把胸当作背,眼睛望着后面,一步一步向后倒退。因为他在生前希望看得太远了。
“你看泰瑞西阿斯[245],当他是男人的时候,曾经变作女人的体态,直等到他再用他的魔杖打了那成对的两条蛇,他才恢复了男人的气概。在他前面的是阿伦斯[246]。阿伦斯的背接近他的肚子。阿伦斯住在卢尼山上,那里,卡腊腊人在山脚下耕种着;他把白岩洞做了他的家,从那里他可以观察星宿和海洋,绝无一点遮碍。再前是一个女人;她的一双辫子盖在胸前,下身长着毛,她的名字叫做曼图[247];她曾经遨游各地,最后她居留在我生长的地方,因此我愿意你听我说几句。
“当她的父亲去世之后,酒神之城做了别人的奴隶,她长久地漂泊东西。在意大利的北边,阿尔卑斯山脉连绵不绝,和日耳曼分界,山谷里的水向南流下,汇成贝纳科湖[248]。我想汇成这个湖的来源,总有几百几千条呢。在那里,有一个地点,可以做特兰托、布里西亚和维罗纳三个地方牧师的聚会所,假使他们愿意往那里去。[249]在那湖边最低的地方,有一个佩斯齐埃拉城堡[250],美丽而且险要,可以抵抗布里西亚人和贝加摩人的侵犯。从这里湖水流了出去,成为一条河,经过青色的原野。这条河叫做敏乔,直流到戈维尔诺洛,从那里并入波河。敏乔河流过一块低地,散漫而成沼泽,在夏天那里是常常不卫生的。
“那位残忍的处女[251]经过这里,看见这块地方是一个烂泥滩,既未开辟,又无居民。在这里,她可以逃避人世来往的麻烦,和她的随从专心于她的魔术;于是她住在那里,她的遗骸也埋在那里。后来,散在那地方四周的居民才聚拢起来,在她的枯骨上面造了一个城,因为他的四周是沼泽之地,抵抗外侮有险可守。因为曼图第一个选定了这地点,于是叫这个城为曼图阿,用不着再抽签了。[252]在卡萨罗迪没有被庇纳蒙所欺骗以前,[253]这里的居民还要稠密些。
“我要你听的话就是如此,假使我的城还有别的起源,那么你切勿以伪乱真。”[254]
于是我说:“老师,你的话据我看来是确实的,我是相信的;别人说的话对于我是熄灭的炭灰了。但是,那些走过的灵魂,假使有值得注意的,那么请你告诉我吧,因为我的心这时想念着他们呢。”
于是他对我说:“那一个[255],他的胡须拖在他棕色的背上,是一个占卜官,当希腊国里男子走空,只剩摇篮里的孩子的时候,在奥利斯港口,他和卡尔卡斯推算解缆起碇的时辰。欧利皮鲁斯是他的名字,在我高雅的悲剧里,[256]我有一处唱过他。你是读过全书的,当然你很熟悉的了。那一个细腰身的是司各特[257],他对于各种的魔术真是精通。这是波纳提[258];这是阿兹顿忒[259],他现在愿意再拿起他的牛皮和麻绳呢,但是太晚了。看这班妇人,她们都是放下绣针、梭子、纺锤,拿起灵芝和木偶,学做女巫,预言休咎的……
“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去了,因为该隐和他的荆棘已经在两个半球的边界上了,已经在塞维利亚前面和海波接触了。[260]你要记得,昨晚月轮圆满;你在深林之中,他的光辉没有伤害你。”[261]
他这样对我说着,我们向前走了。
地 狱 第二十一篇
第八圈(续),第五沟:贪官污吏。一班黑魔鬼。
我们从此桥到彼桥,别的谈话也不记在我的喜剧里面了。我们向前走,登到第五座桥上。我们停留在那里,观察马勒勃尔介的又一沟,和在那里徒然哭泣的一班人。[262]我觉得这条沟非常黑暗。
好比在威尼斯修船厂所见的一般,在冬天,那里沸着沥青,为医治病船之用,那些船已经不能航行了;于是,有的建造一条新船,有的修理已经逢见过许多次风浪的旧船;有的在船头上寻漏洞,有的在船艄上找裂缝;有的做着桨,有的打着索;有的补帆,有的重造桅杆。这条沟里也是沸着浓厚的沥青,而且泛滥到两岸,可是这里不用火力,却是神的艺术。我看不见沟里有什么,只看见一个一个的气泡,胀大了以后,忽然又瘪下去。
当我定神向下看的时候,我的引导人对我说:“当心!当心!”他把我从立着的地方拉过去。于是我急忙把头掉转去看,好像一个人忽然有所恐惧,不暇看见危险的事物,就急忙退避一般;在我的后方,果然跑来一个黑色魔鬼。他的形状是多么可怕呀!他的举动多么粗暴,两翼张开多么阔大,两脚多么轻捷呀!他高锐的两肩上,掮着一个罪人的双腿。罪人的臀部在他背上,他的手握住罪人的脚。他从桥上向下面叫道:“喂!马拉勃朗卡[263]!这里是一个圣齐塔[264]的长老;把他沉在底部,我还要回到那城里去找别的人呢。那里每个人都是贪污的,除却邦杜罗[265];那里可以用金钱把一个‘非’换一个‘是’呢。”说罢,他把那个罪人摔下沟去,一个旋转便隐没在岩石的一边而不见了,就是巨獒追贼也没有这般的快。
那个罪人沉到沟底以后,又浮了起来,把头露出沥青外面;但是那些藏在桥洞下面的魔鬼一起喊道:“这里没有‘圣面’[266]赐福给你;这里不能像在塞尔丘河[267]一样地游泳;所以,除非你愿意尝试我们的铁耙子,那么你不要露出面孔。”说罢,他们用铁耙子打他几百下,说:“你应当在下面跳舞;你要是想偷偷摸摸,也只好瞒着别人的耳目。”于是他们用铁耙子把他压到沥青下面,和厨娘用筷子把猪肉压到锅底没有两样。
和善的老师对我说:“你暂且躲在岩石那边,免得给别人看见。别人无论怎样侮辱我,你都不要怕,因为我知道这些事情,以前我逢见过了。”于是他一人走过桥,到了第六条堤岸,在这里真需要有坚硬的额角呢。好比一群疯狂的狗,冲向请求布施的穷人一样,那些桥洞下的魔鬼,手里拿着铁耙子,一拥而出,向他示威;但是他并不慌忙,喊道:“你们不得无理!在你们的耙子触着我以前,请先派一个人来和我说话,然后听凭你们怎样处理我。”
他们一齐叫道:“马拉科达[268]去!”于是其中一个走上前来,其余的都立着不动。走近的魔鬼说:“你有什么话说?”我的老师道:“马拉科达,你以为我经历种种阻碍,居然平安到了这里,并不是神的意志和我的幸运吗?让我过去吧,我是奉了天的命令,引导另一个人走这条路的。于是那傲慢的魔鬼放下他的铁耙子在他脚旁,回转身子对别的魔鬼说:“不要打他吧!”
于是我的引导人对我说:“躲在桥上岩石背后的可以出来了,现在到我这里来吧,不要怕!”我听罢,立即跑上前去;但是那些魔鬼也一齐冲进,因此我怕他们不会遵守方才的约言,好比我以前看见过的那些步兵,他们依照卡波罗纳协定退走,看见他们四周众多的敌人而害怕了。[269]我急忙把身子贴近我的引导人,我的眼睛注意着他们一副不怀好意的面貌。他们暂时把耙子放下;他们互相说话,其中一个道:“我打在他的臀部好吗?”别的魔鬼一齐答道:“我们看你打吧!”当时那个和我引导人说话的魔鬼立即回转头去,他喊道:“肃静!肃静!斯卡密琉涅[270]!”于是他对我们说:“你们从这里一直走下去是不可能的,因为第六座桥已经断落到沟底去了。假使你们还要向前进行,那么沿着这条堤岸走,稍远,你们可以发现另外一座桥。昨天,比现在再后五小时,正是此桥断落的一千二百六十六周年。[271]现在我正要派遣我的人巡逻,查看是否有犯人把头露出来呼吸空气。那么和他们一起走吧,他们不会有恶意的。”
于是他转身吩咐他们道:“阿利奇诺和卡尔卡勃利纳跑前来,还有你,卡尼阿佐;巴尔巴利洽做十人的班头。利比科科、德拉吉尼亚佐、长齿的奇利阿托、格拉菲亚卡内、法尔法赖罗和呆子卢比堪忒都跟着去。巡逻沸着的沥青,并且把这两位带领到前面,那里可以平安地越过兽窟[272]。”
我说:“哎!我的老师,我所看见的是一班什么人?假使你认识路径,我们宁可不要护送人,因为我和他们过不来!要是你和平常一样有注意力,你可以看见他们在磨牙切齿、嗔眼竖眉,向我们示威的神气呢。”他回答道:“我请你不要害怕,听他们在那里磨牙切齿,因为这是在向着那些被煮的恶人示威呢。”
我们转向左边,在堤岸上走了。但是在开步之前,他们每个都向他们的班头伸伸舌头,也许这是一种信号;那班头拍拍他的屁股,代替了号筒。[273]
地 狱 第二十二篇
续贪官污吏。那伐尔人;黑魔鬼的交战。
以前我曾经看见过马队的前进、归队和后退;阿雷佐人呀!我曾经看见过你们家乡的赛马,